「拆古橋蓋商區」 如果地方歷史往生 如何談創生?
社區營造對應的問題,常被誤以為僅是單純的地方問題,但實際上,這些地方問題,卻隱隱與台灣──這座島嶼的人們有關。接下來,我從自身最熟悉的東部來談及社區營造的問題,以及它背後所對應的國家問題。
隱身的歷史
東部在整個台灣的社會環境、歷史情境之中,始終缺席。在歷史上,有別於西部動輒二、三百年的文字紀錄,東部多數文字紀錄都是產自日本時代,在此之前少有相關文字記載;嚴格說來,東部真正有文字記錄,或許只有一百年左右。但就連這一百年內的相關紀錄,也大大不如同時期台灣其他區域豐富、全面。我自身所處的豐田同樣位於東部,雖過去是日本官營移民村,留有著大量豐富的日本官方史料,但實際上也難脫如此缺乏歷史的情境。
但真正的情形是,不論東部或豐田從來不缺歷史,而只是透過口傳文學傳承,使得這些內容易遺忘、流失。近幾年來,因為多元族群、地方意識的重視,東部的口傳文學愈加得到更多人的注意與採錄。但至今仍無法完整呈現東部乃至於地方的絕大多數的樣貌。
雖以東部為例,其他地方也多半面臨同樣的處境:我們幾乎沒有地方的歷史,在過去的威權政治中,只習慣一種歷史。
消失的主體性
當我投入到地方工作、社區總體營造實踐後,更加發現,東部不僅是失去歷史與文化,它失去的遠比這些來得更多。它並非僅是單純的主流與邊緣拮抗,而是真正的喪失主體性。當我進入到社區營造工作時,帶領居民討論地方公共事務,或想像地方未來,都面臨到這麼一個巨大的問題:「我們不知道自己需要什麼」。
這樣的狀況也同時發生於外在他者的視角之中,使得主流、他者常無法理解地方的模樣,不明白地方的脈絡,總是長期地將地方去脈絡化的觀看。於是出現類似批評:地方的老人館為什麼總是聚集著長輩在打象棋麻將?
他們認為這是所謂農村的「劣根性」,卻完全沒有關注到這些長輩在這個高度要求勞力的農村,已經因為年紀漸長、體力漸衰,在缺乏公共設施、又無法自娛的情況下,已經退無可退,只能以賭博聊以消遣。批評此為「劣根性」,卻未曾見到整個農村社會架構的不足,即是將地方去脈絡化的批評與詮釋。
在政策面向上,又因為社造工作強調由下而上的公共參與及實踐時,由最底層的社區提出計畫,不可避免的面臨到中央部會的審查;但中央部會常因視野與經驗侷限,同樣將地方去脈絡化地觀看,認為地方提出的相關計畫沒有理由、無法說服、不具脈絡,甚至沒有意義。
舉個例子,近年來文化部提出「私有老建築保存再生計畫」[1],期望民間將私有的老建築以公共利益、文化保存,或藝術實踐等為原則,挹注經費協助私人空間在有條件的情況下修復建築。但其中一項重要的規定,該建築需於民國60年以前建立(或「其情形特殊,經審查會同意者,不在此限」)。
於是該計畫開放申請以後,東部少有人申請,許多人認為係東部人口基數少,計畫申請者亦按照比例減少。但若以豐田來觀看實際的情形,會發現有微妙的不同。真實的原因,是因為東部的建築條件與漢人開發歷史不若西部,雖然豐田過去為日本官辦移民村,但年年面臨的颱風與地震,仍使得多數的古蹟與老建築在地震與颱風中損毀;造成今日豐田許多建築都是在晚近30年間才逐漸重建/再建;過去留下來的老建築許多都殘破得難以重新修復。
老建築補助計畫有其目的,我們沒有辦法無理的要求所有的計畫要面面俱到、包山包海,但如果官方政策並未考量到相關的地方情境,便會發生此種情形:政府有意補助民間,但是補助的條件卻使得民間無法申請,最終被排除於中央的政策之外。
缺乏想像的地方未來
地方失去主體性,有人將其歸因為是1987年台灣才正式解嚴[2]邁向民主國家之故:臺灣還是一個邁向民主國家過程間,仍在學步的幼兒。從1987年臺灣解嚴(1992年金馬地區才正式解嚴)至今,僅僅經過32年的時間;台灣的第一任總統,還得等到1996年才正式由民選選出。雖然過往的民運、工運,還有族群運動等等,為臺灣的民主動能奠定基礎,但真正的實踐民主機制還有漫長的路程。
雖然,解嚴漸漸將權力從中央釋放而出,但一時半刻,仍難以扭轉中央部會仍習慣以權力中心、都市中心的本位視角觀看地方,使得地方的自治與中央的權力結構需要調節彼此的權責;大眾對於公共事務的參與及意見,也都還處於薄弱且無法識明的情形。
中央和地方權力的不對等,經過這幾年的社造經驗與對於社會的觀察,我逐漸發現這些僅是部分的原因。對於東部或地方而言,更大的問題是未能從過去的歷史脈絡與進程中,找尋和建立自身的主體性。
在相關的政治環境、公共社會領域,地方的未來想像,總是以「都市化」作為最終極目標:因為不明白「我」是誰,當想到「我」要成為誰時,直接地以一個主流、中心,或各種多元意義的「權威/典範」對象進行仿效。中央在這過程間,也同樣的因為單一視野與地方經驗的薄弱,對於地方的未來想像流於「都市化」。
簡明言之,地方因為過去的歷史脈絡欠缺、又處於中央的政治權力中心邊緣,在主流的想像中缺席;同時在大歷史的宏大敘事中,湮沒於主流敘事,鄉村淪為都市的附庸。綜合看待,東部/地方更像是一種殖民般的社會情境,需要重新建立自我的主體,不僅是從內在重新爬梳自我,也需要積極的重建外在他者的視角,才能真正的想像與實踐地方的未來。
社區營造的未來,又或者是今年提倡的地方創生元年,不斷的強調在地性、地方DNA、接地氣等等,它強調的不是社區協會、地方實踐團隊透過地方的文史調查放入計畫書之中;而是真正的將地方的過去、現在,轉化成為自我的主體性,以此想像計畫、構築未來。
若真的實踐如此,花蓮市的溝仔尾也不會將過去日本時代保留下來的古橋拆除、改變社區街道的歷史風貌,以台北的信義新天地為仿效對象,亟欲打造一段新興的徒步商業區。
從地方開始 找出台灣真正解答
社區營造所面臨的主體問題,若我們不單純的把它當作地方問題,而是放入地方與國家之間的關係時,它不再單純的只是探尋一個區域的主體性,而是真正的詢問「台灣」是什麼——這麼一件事情。
我們不能夠忽視,台灣就是一個多元族群,由不同的「小」集結起來的「大」。但今日這座島嶼長期以來被「大」,如國家、家國、國族[3]意識,以及和中國對抗的情境中綁架,整座島嶼的認同、歷史、族群、人民,幾乎都在為一個「想像的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ies)」服務。
然而,社區營造卻能使我們重新微觀整個島嶼的多元主體,拋棄那些國族意識,重新思考臺灣──這個多地方、多族群、多歷史的島嶼是什麼?以及,誰是台灣這麼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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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為民國106-109年(2017-2020)期間,依據「前瞻基礎建設計畫-城鄉建設-文化生活圈建設計畫-文化保存-具文資潛力之老建築保存與再生計畫」提出補助計畫。
[2] 西元1992年金門、馬祖解嚴後,臺灣才各地區都正式地解嚴。
[3] 臺灣國族意識的「族」也是具有極大爭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