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扛2500頭牛!大動物獸醫人才斷鏈 經濟動物照護危機誰來顧?
倡議家7月客座總編邀請關心動物福利的台灣動物社會研究會副執行長陳玉敏,以及翻轉台灣乳品產業的大動物獸醫、鮮乳坊創辦人龔建嘉,帶領讀者一起探究,當制度不足、教育與勞動條件未改善,民間又如何突圍,為經濟動物爭取尊嚴與照護?
在牧場,一頭病懨懨的乳牛瘦得剩下皮包骨,牧場人員將牠拖至戶外,任其曝曬、淋雨,無人理會,直到3天後,被台灣動物社會研究會(簡稱動社)志工發現,才由動社自掏腰包趕緊找來獸醫執行安樂死。
這頭病牛的處境,並非個案,而是台灣畜牧業因專業照護人力短缺、導致經濟動物福利惡化的縮影。
每人顧2500頭牛!台灣大動物獸醫荒 食安、公衛風險誰來顧?
事實上,經濟動物的動物福利不只關乎牠們的生命尊嚴,更與我們日常的食安與公衛危機密切關聯。動社副執行長陳玉敏指出,全球有75%新興人類傳染病屬於人畜共通疾病,一旦輕忽動物健康,恐怕將衍生更多可怕病毒。
但台灣的經濟動物照護人力嚴重短缺,根據農業部動植物防疫檢疫署統計,截至2024年2月,全台近6千名獸醫師中,近7成從事狗貓等伴侶動物醫療,實際走進畜牧現場的經濟動物獸醫僅200多人。
以乳牛來看,鄰近的日本平均每1000頭乳牛就有1位獸醫,鮮乳坊創辦人龔建嘉從事大動物獸醫工作多年,他觀察,若以相同比例計算,全台12萬頭乳牛,需要120位大動物獸醫,實際執業人數卻僅50人左右,相當於1人照顧近2500頭牛,人力出現明顯落差。
飼養管理與醫療密不可分!人才荒卻引爆畜牧動福危機
人才短缺,讓牧場動物福利亂象頻傳,當動物受傷、生病,又找不到獸醫提供醫療介入或執行人道安樂死時,許多傷病動物無法即時獲得妥善處置,政府雖公告《畜牧場傷病經濟動物人道處理指引》,但僅供牧場業者參考,不具強制力。
許多牧場工作人員缺乏專業知識、不了解動物習性,加上產業長年仰賴外籍移工,缺乏專業訓練,只能複製過往手法粗暴對待動物。陳玉敏透露,移工不具備畜牧專業,在牧場餵料與巡視時,難以判定動物的健康狀況,「移工唯一能巡的就是動物死了沒,死了就抓走,病癱的就拖到旁邊活活等死。」
「移工也不懂牛的行為,牛不想走,他就拚命打、牛拼命想躲,看了真的好難過,很想去跟他說,你不要再打了,你打牠也不會走的。」陳玉敏表示,在動社的動物福利標章評估項目中,其中一項積分指標,即為稽核員進到牧場,觀察動物對陌生人充滿好奇或拔腿就跑,若是後者,代表動物可能長期遭受不當對待。
陳玉敏說,台灣視經濟動物為「畜牲」,認為終將被食用,福利保障並不重要,這種觀念導致牧場忽視動物生理與行為需求,且在重視飼養技術甚於動物福利的情況下,許多畜牧場也無瑕顧及養殖環境。
舉凡台灣高溫高濕環境不利乳牛生活,又難為熱緊迫的牛隻個別處置;豬隻因環境單調,出現咬尾巴、咬欄杆等刻板行為;或將抗生素視作萬靈丹,在雞隻生病前預防性添加各種抗生素,宛如「雞尾酒療法」,導致過去國內曾發生一顆雞蛋檢出十多種抗生素的風波,對民眾的食安與公衛造成威脅。
陳玉敏進一步指出,乳牛的乳房炎問題,更造成國內每年上億元的經濟損失,對產業穩定發展帶來衝擊。對此,龔建嘉直言,「經濟動物的飼養管理與醫療是前後關係,正因飼養管理有問題,才出現醫療需求。」
沒人想當大動物獸醫?「3D」職場、學用落差讓人才培育陷困境
既然經濟動物的照護如此重要,那專業人才都去哪了?
龔建嘉不諱言,牧場的勞動環境具有「困難(difficult)」、「骯髒(dirty)」、「危險(dangerous)」的「3D」特性,除了要一個人處理內外科、產科、麻醉等,還要踩在牛糞上,冒著被牛踢的風險進行直腸觸診,比一般診間更不舒適。
此外,獸醫的角色經常不只是獸醫,還兼顧擠奶、餵小牛等非醫療工作,角色定位模糊,降低獸醫對駐場工作的專業認同,加上工時不連續,再再都降低新血加入的意願。龔建嘉認為,「牧場要升級、專業分工,如果獸醫永遠都在餵小牛、擠奶,他可能會覺得這份工作的專業性沒那麼高。」
即使年輕人有意願成為大動物獸醫,但教育資源稀缺、產學脫節,反而讓人才難以銜接牧場需求。龔建嘉觀察,許多學生以成為伴侶動物獸醫為目標,因此學校課程設計多半聚焦伴侶動物,有關經濟動物的課程與實習資源十分匱乏,甚至得自行向外尋找實習管道。
就算畢業通過獸醫執照考試,也不等於具備照顧大動物的即戰力,龔建嘉表示,國內的獸醫考試僅需通過筆試科目,並無術科考試,取得獸醫資格後,若要實際在牧場幫牛做直腸觸診或超音波檢查,仍有難度。
除了課程規劃傾斜,陳玉敏也提到,學校也缺乏動物福利的必修課程,產學合作也多集中於營養與保健產品研發,忽略動物行為與福利研究,學生進牧場工作前毫無準備,只能待入職後在第一線自學,同時驗證過去在課本學到的知識。
人才培訓10年有成 鮮乳坊帶學生走進牧場 Home Stay!
面對知識與實務脫節,致使人才加速流失的困境,民間力量也積極嘗試突圍。例如鮮乳坊推動「牧場人才培訓計畫」邁入第10年,搭起產學之間的媒合橋樑,提供牧場駐場實習機會,透過寄宿形式,讓都市學生實際體驗鄉村的牧場生活,同時建立社群,提供支持網絡。計畫已培訓百人,畢業的學生中,有13人選擇成為乳牛獸醫,為國內的大動物獸醫從30多人提升至約50人。
實習不僅是學習技術的機會,更讓學生練習放下傲氣,謙卑看待這個產業。龔建嘉分享,曾經有學生在實習初期看不慣牧場的工作流程與習慣,但在實習期間逐漸轉變心態,並感謝酪農的指導,「在牧場我們不穿白袍,也不會有人叫我們醫生,我們和酪農是一起工作的夥伴。他們在意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我覺得這跟都市的養成背景確實不太一樣。」
而隨著二、三代酪農接班,推動經營模式轉型、專業外包、導入農企業化與數位監測,龔建嘉認為,未來獸醫除了醫療知識外,還需兼具數據分析能力,「牧場走向現代化,可以讓實習的年輕人感受到,原來農牧業已經不是想像中落後,有很多有趣、豐富的東西值得學習,進而對工作產生認同感,也知道這個產業有未來發展性。」
龔建嘉觀察,有別於過往大動物獸醫單打獨鬥,地方開始出現3至5人的小型區域獸醫團隊,人力上可互相輪替支援,有助改善獨立出診獸醫一人隨時待命的工作模式,並讓新手獸醫有機會逐步學習配種、開刀、照超音波等技術,如同人類醫生從住院醫師到主治醫師的培訓路徑。
從動物福利官到技術輔導 國際如何兼顧動物福利和消費者健康?
除了實戰訓練,動社則積極將國際動物福利經驗引入台灣。陳玉敏以英國為例,當地牧場與學術單位合作,研究動物行為與福利,透過長期監測改善環境,提升產量與育成率;歐盟執委會為協助歐盟境內的格子籠雞飼養轉型,輔導農民學習巡視技術,例如蹲低嗅聞雞舍空氣流通程度、檢查墊料是否潮濕等。
此外,為了替重視動物福利的牧場創造市場區隔,動社也推出「動物福利標章」認證,用實際行動推廣友善飼養,同時遊說通路支持。推廣至今,陳玉敏發現有越來越多業者意識到,比起友善飼養,傳統飼養的育成和存活率更低,「這幾年也有很多消費者會來問我們,要去哪裡買符合友善畜牧或動物福利的產品。」
不過陳玉敏強調,光靠民間力量不夠,政府應建立明確的政策規範,包含提供專業訓練,以及人道處置設備的核定標準,並設立畜牧技師或動物照護員的證照制度,搭配每年在職進修,持續精進專業能力。像是英國、澳洲等國家便設有動物福利官(Animal Welfare Officer),協助調查與保障動物福祉。
「很多人會問這是道德問題嗎?不是的,已經有很多科學實證,尊重動物福利可以減少用藥、減少疾病發生、提升育成率高和產量,而我們最後可以吃到健康安全的食物。」陳玉敏語重心長地說。
經濟動物福利源於照護人才斷層,而影響層面從牧場擴展至餐桌,而從學校到牧場、從法規到消費選擇,每一端的改變都牽動動物的生命品質與我們的健康安全。當專業照護成為畜牧產業的常態、動物能安心生活,人類才能安心吃下每一口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