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綠能登島之前...蘭嶼數十年的反核廢啟示:那些比乾淨能源更重要的事
「淨零轉型」成為國家路線,太陽能板與風機迅速佔領各地土地與視野,台灣社會對能源轉型的想像,多半圍繞在技術創新與綠電占比的提升,但很少人停下來思考,那些被選中放置電力設施的地方,是否也被迫承擔了進步的代價?
受限於嚴峻氣候與有限土地,蘭嶼要在短時間內建置太陽能板或風機,仍面臨諸多挑戰,而回顧近年台灣綠能建設現場,太陽能板與農地爭地、風力基樁影響漁民生計,在地的反彈與抗爭從未缺席。
當背負核廢歷史包袱的蘭嶼,真的迎來再生能源的可能,面對的恐怕不只是技術可行性,還有文化、環境與信任的多重考驗。「我們真的需要這麼多電嗎?」雅美(達悟)族人夏曼.威廉斯拋出的簡單問題,也是能源發展另一個起點與思辨。
在荒風與孤電之間 蘭嶼發展綠能的現實
蘭嶼目前的電力來源,仰賴台灣電力公司設置的6部火力發電機組,支撐著島上住戶、學校與公家單位的用電所需,然而,一旦天候海象不佳、燃料無法運補,整座島就可能面臨斷電危機,「尤其冬季的時候,貨輪可能兩個禮拜無法航運,就會影響到發電廠運作。」蘭嶼國小校長夏曼.威廉斯(Syamen Womzas)說到。
另一方面,蘭嶼先天的地理位置,只要颱風來襲就首當其衝,2023年的小犬颱風橫掃蘭嶼,瞬間風速已達17 級,創下台東氣象站設站126年以來的紀錄,島上滿是被損壞或吹垮的房屋,災後數週也仍供電不穩定。
在蘭嶼島上的部分路燈,有裝設小型太陽能板,但要建置大型且具規模的綠能設備,仍有諸多技術挑戰。夏曼.威廉斯提到,之前蘭嶼各個學校都有裝設太陽能板,但大概1年左右就壞掉了,蘭嶼的氣候環境並不適合這些裝置的長期運作,當颱風來襲時,太陽能板常被吹毀,風力設備更容易損壞,維護困難且成本高昂。
「我倒不覺得不公平,每個地方要發展替代能源,方法有很多種,不是只有太陽能或風力發電。」夏曼.威廉斯舉例,像是國家海洋研究院正在實驗的洋流發電,如果能夠成功商轉,就很適合在蘭嶼發展,因為佈設大面積的太陽能板跟風力發電機,反而讓蘭嶼美麗的自然景觀被破壞掉。
抗爭未完,核廢未離,一座島的歷史記憶
每當談到台灣的能源政策,「核電」是繞不開的課題,當政府積極推動能源轉型,蘭嶼至今仍是台灣唯一的低放射性核廢料貯存場,島民發起的一次又一次的反核廢運動,表達不滿與抗議。
將一生奉獻於教育、也是雅美(達悟)族人的夏曼.威廉斯,在他的生命歷程中,開始對「能源」有深刻印象是在國小,當時蘭嶼部落裡的家庭,多以蠟燭照明,學校則靠柴油發電機提供電力。直到1981年蘭嶼發電廠落成,才逐步實現家庭供電。
然而,在發電廠啟用的同年,也是台灣將低階核廢料運送至蘭嶼的開端。當時島民在毫不知情、無從參與的情況下,來自核電廠的核廢料,就這樣悄悄落腳於這片太平洋上的島嶼,開始了長達數10年的存放歷史。
夏曼.威廉斯提到,直到自己年輕時在學校的圖書館,閱讀台灣作家陳映真開辦的《人間》雜誌時,裡面一篇關於蘭嶼核廢料的報導,意識到核廢的問題,就發生在自己的島嶼上,開啟了他對社會不正義的思考,也促使他踏上反核廢與教育行動的道路。
與島民一起在反核廢活動的舞臺上向台灣社會闡述理念、在原住民族歷史正義與轉型正義委員會裡向總統請命,如今核廢仍在,抗爭還在,夏曼.威廉斯坦言,「這不是技術問題,而是政治問題。」儘管政府常以技術門檻為理由推遲遷出計畫,但蘭嶼核廢料的存放,也反映台灣社會如何以發展之名,犧牲他者的歷史。
比綠電更重要的事 「真的需要那麼多電?」
蘭嶼島上的氣候條件嚴峻、土地資源有限,建置大片太陽能板或高聳風機不但會遭到天災摧毀,也可能如同台灣各地發展綠電的現況一樣,讓當地擔憂影響生活品質與生態平衡。
舉例來說,風力發電設備會產生長時間低頻噪音,可能影響居民心理健康,也影響鳥類等非人物種的遷徙與棲地,太陽能板則可能破壞候鳥遷徙路線,而土地有限的蘭嶼,要大面積設置也涉及土地取得的敏感議題,若未與在地居民妥善溝通,極易引發反彈。
面對這些問題,夏曼.威廉斯認為應考慮其他可能選項,例如不佔地的氫能發電、洋流發電等技術,「技術是否成熟,不只是市場說了算,而是要看它是否真正適合這片土地。」但除了綠能技術克服,對於蘭嶼來說還有更核心的命題。
「在過去核廢料、國家公園政策等經驗中,蘭嶼民眾已對政府累積深厚的不信任。」夏曼.威廉斯直言,若沒有實質參與與尊重的綠能計畫,只會複製另一種形式的環境與社會壓迫,在反核廢的運動中,外界也曾對蘭嶼族人接受核廢補償金的批評「你們收了錢,為什麼還要抗議?」,但他認為這樣的說法忽略了補償制度本身的不對等結構,也無視族人在制度內的無奈與掙扎。
夏曼.威廉斯更點出另一個根本性的問題「我們真的需要那麼多電嗎?」,政府推動淨零轉型、大力發展綠電,若一味追求「更多電」的發展,最終卻是以犧牲生活品質為代價,那這樣的發展是否真的值得?所謂的進步,應該回歸到人們最基本、最有尊嚴的生活。
公平與正義何去何從?蘭嶼的能源課題未完待續
這些年來,身為校長,夏曼.威廉斯在校園內積極推動能源教育與社會正義議題,他讓學生從自然課程中認識各種發電方式,並引導孩子思辨核能與核廢料的倫理問題。「我不會強迫他們反核,而是讓他們自己去理解,去判斷什麼是不公義。」
在蘭嶼的反核廢運動中,有學生畢業後自行製作反核旗、繞島倡議,也有孩子長大後繼續關注能源議題、為蘭嶼發生,這些教育成果讓他相信,價值的種子只要埋下,終會在適當時機發芽,也是讓公平與正義的信念可以持續傳承下去。
「教育最核心的,是讓孩子知道自己是誰。只有認識自己,才能理解這片土地的意義、這段歷史的重量,也才能有真正的選擇自由。」在夏曼.威廉斯心中,能源問題的本質,不只是電怎麼來,而是「什麼樣的生活才是我們想要的」這個問題。
當許多人稱讚夏曼.威廉斯的使命感時,他語重心長的苦笑「我說這不是什麼使命,而是一個垃圾使命,因為我們根本不應該花時間在不值得的社會運動。」他不希望下一代還要再走上街頭為核廢料抗爭,而是把時間花在學習自己的文化,生活在乾淨而自由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