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1地震的那一夜

無貧窮

天災不會只帶來毀滅,它猶如雙面刃,同時也帶來改變的機會。人定未必真能勝天,但是渺小的人類仍舊能從中學習進步的價值。災後重建,絕不只是把原本的城市復原回來。

每一次的毀滅或許能帶來一次改變,改變的可能是不具實體形象的社會結構,也可能是族群關係。從記憶到遺忘,從遺忘再想起,在災難的創傷中感受生命、找回生活,便是人類面對日常的中斷時,奮力回到日常的路徑。


震動一瞬間

921,像一個災難的度量尺那樣,成為千禧年前世代的集體記憶。說來可恥,身為一個地震帶上的居民,這是我第一次對地震產生印象,就好像是這輩子首次遭遇。我不確定其他人是否跟我一樣,但之後每每發生強震,這晚的感受與經驗就會被喚起,而後不自覺地盯著天花板上的燈瞧,彷彿它是震度指標。

因為,對我來說,這個地震經驗是以視覺形式存取的。1999年9月21日深夜1點47分,住在台北盆地最南側的我,正掛在網上與朋友閒聊時,房外突暗,頂上的日光燈接著熄去,面前的電腦是唯一的光源,還來不及疑惑,視窗迅速轉黑,只剩螢幕中間的一小個亮點,隨後啪一聲,瞬間吹滅。像是遠方有人點燃引線,黑暗沿著筆直的棉線奔跑吞沒原來的光,最終在我眼前爆炸。

「跳電嗎?」正要起身查看時,一股帶著轟隆聲的蠻力在我腳下竄動,將失去重心的我推回椅子。我跟我的椅子還有這棟老公寓,一起上下跳躍起來,本以為只是普通地震,待大地冷靜下來、再次站起的我又像被誰摔角那般用力甩動,時間既長且久。

之後,消防車與救護車聲呼嘯而過,鄰居早在公寓對面的空地聚集。整個夜晚失去電力,沒有通訊,我只能翻出收音機,靠著微弱雜訊讓這暗夜裡的一切能有個稍微具體的形體:震央在哪裡?有沒有傷亡?為什麼停電?我以為自己知道地震很危險,但直到這一刻,才真正清楚它能有多駭人。

過去這個島的居民以為,陸地是由牛所撐起的,當牠翻動身軀或用牛角頂地時就會地動;直到20世紀初,仍有人宣稱看到地裂中有牛尾擺動(註001)。現代人已能理解,台灣島的生成源於造山運動,這蠢蠢欲動的大地,就是島嶼生命的證明。然而,這樣稜角分明、雄壯有勢的撞動,很不一般,到底是怎麼了呢?


註釋001:1935年台中大地震。


在地震來臨的當下

這場世紀末大地震的經歷者,或多或少都能從自己的角度,勾勒災難的形貌:

因為年紀大了,邵族長老高倉豐總是淺眠,睡了一陣,又有尿意,才想起身上廁所,便感知到地震。震度如此之大,讓他步伐不穩,晃行到窗邊,只見住家旁的日月潭潭面上升,壯如滾水,地震發出的呼呼聲不斷,令他有颱風的錯覺。

1937年出生的他,閱震無數,卻從未遇過如此嚇人的。即使恢復平靜,他仍不敢回頭再睡。不久,又搖,他坐不住了,連忙逃了出來,部落族人也都出了門,一夥兒人在空地熬到天明。而屋子的裂縫,就在日頭升起之時,明明白白露出。

大半生都耕作檳榔、香蕉,靠天吃飯的呂春寶,住在南投中寮鄉合興村最高處,村民都叫他「盡傍叔」。這晚,已入睡的夫妻倆被地震搖醒,跑了出來,只覺四周盡是「乓乒叫」、「吱吱叫」、「晃晃叫」。濃霧覆蓋著他們,毛毛細雨灑在臉上,即使近在身邊也看不見彼此,地動像篩糠一樣將他們往上拋擲。

「我們一直跳一直跳,跳好高。只好抱著柱子。」妻子陳也好不停說著:「好恐怖!簡直就在地獄。」

中寮鄉公所職員廖學堂在睡夢中被驚醒,在地鳴中,與其他人在外躲避。眾人竊竊私語,有人說是地震,有人揣想是炸彈,廖學堂卻說地球快毀滅海水要來了。只見南投酒廠方向火燒紅了半邊天,而隔壁住戶拿蠟燭回屋裡說要找長褲穿,竟引起瓦斯爆炸,發生火災,但餘震不斷,誰也沒發現,任火慢慢延燒,半個小時後有人發現才開始用臉盆滅火。

廖學堂家的玻璃破了,天棚也燒掉,一個婦人被爆炸震到路上,但路壞了,誰也沒能力送她到醫院。路斷了,誰都無法求救。最後廖學堂想起屋後有個小水溝,因為前天下雨還積了點水,眾人靠著這點水來滅火。而他自己一整夜都拿著滅火器,與火龍對抗。

在奇萊山主稜山腳下溪溝裡的成功二號堡避難小屋裡,紀錄片導演陳亮丰與一群山友各自晚餐後,就著清茶,簡單聊天。深山裡的夜包裹著他們,他們也就早早鑽進睡袋就寢。地震前,來自地心的嗚鳴將陳亮丰震醒,她將耳朵貼地聆聽,隨後地鳴光速般穿過中央山脈各種岩層,傳達到他們躺臥的溪溝,緊接著的是整座山的劇烈晃動。

短暫顫慄後,山林又趨於死寂,而後又是劇烈晃動,小屋裡的山友發出驚恐的叫喊聲。陳亮丰披上外衣走出山屋,面對黑暗的溪谷,聆聽是否有落石的聲音,山林仍然靜謐,但勉強可以通訊的儀器突然斷訊。他們又回到睡袋裡,繼續睡眠,渾然不覺幾10公里外的中橫公路已是天崩地裂。

日後成為陳亮丰紀錄片主角的泰雅青年林建治,這時難得在家。自16歲離開部落求學,他便很少回到位在台中縣和平鄉的三叉坑,跟父親甚至疏離且陌生了。為了過中秋,許多族人回到部落,林建治也是。他整晚待在卡拉OK喝酒唱歌,老母親好不放心,趁睡前來看兒子一眼,並小聲叮嚀不要喝太多酒。林建治不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見到母親,說了聲好,又貪著玩樂。

待到深夜回房躺下,大地遽動,林建治跟整個部落都被埋在瓦礫堆下;第二次震動,鬆動了瓦石,他將手挪出來,努力掙脫,不顧自己滿頭是血,和大弟一起瘋狂徒手掏磚挖瓦,一邊哭一邊挖,聽到母親微弱的聲音後,更是用力挖掘。無聲的父親被救了出來,母親已然氣絕。

台灣首任民選總統李登輝正在台北的書房裡。埋首案牘的他,先察覺電燈漸漸暗去,僅僅數秒即天搖地動,不免心驚,隨即感到憂慮:「規模這麼大的地震,災情恐怕很嚴重。」他很快就接獲報告,得知地震規模7.3,震央南投,南投酒廠爆炸,全台大部分地區停電,中部損失慘重。已有人傷亡。

台北盆地北邊的東星大樓,又稱松山賓館,高有12層,屋齡約15年,是台北市區標準的住商混和大樓。當夜,孫家夫婦與兩位子女外出,只留孫啟光、孫啟峰兄弟。兄弟倆捨不得睡,窩在客廳玩著撲克牌,不料轟地一聲,就深陷黑暗中,不得動彈。直至130個小時之後,才見天日。這個大樓垮了。

人在彰化的我的母親,在第一次地震結束後,帶著小弟直往頂樓佛堂,守在佛桌下一夜。投身警職的父親在鄰近震央的台中縣警局,過完一個熱鬧的生日後,在宿舍睏睡,不知發生何事。但樓下訊息紛雜而至,消防員警全數出勤,沒人知道災情有多大,卻能預料接下來幾天都無法休假、不能回家。天亮後,父親得到一個消息:南投某個派出所員警悉數死亡。他們是他的部屬,但他們不是在當夜唯一殞落的生命--將近2500多人,在那個夜晚,沉沉睡去,再無醒來。

二水鄉龍仔頭山921地震後,一度光禿禿的。圖/報系資料照
二水鄉龍仔頭山921地震後,一度光禿禿的。圖/報系資料照

人類終究是太渺小了

2008年5月12日,一個普通的上班日,台北盆地再次天搖地動。辦公室像原地跳躍那樣,在重重踩地那刻,發出轟的一聲。大地嗡鳴約1分多鐘,直到地震停止,仍餘音不斷。「啊,好像921。」驚魂未定的同事們表達相同的感受與擔心:這種震度,災情恐怕不小。震央在哪裡?

「北京時間下午2點28分,四川省汶川縣發生芮氏規模7.8的強震,範圍遍及大陸華北和西北。」打開電視,答案很快揭曉,且出人意料--竟然是跨過一個海峽又半個大陸的四川?

但為何這場發生在中國西南的強震,讓台北盆地也感受到相當程度的震動呢?

這個時候沒有人知道,這場地震已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以來破壞力最大的地震,規模有8;當然也沒人能料到,自1976年唐山地震後、中國死傷最慘重的天災正在發生。在創傷最深的土地,沒有攝影機、沒有網路、沒有通訊,被土石掩埋的居民在這世界發不出一絲聲息。

或許只有嘎嘎作響的科學儀器能夠替他們說話--震後不久,全世界各個地震監測網站的訊息,如浪潮般湧入北京國家地質局地球物理所計算中心,光是下載這億萬條資訊,就花上3個半小時,又花上半個鐘頭計算數據。4個小時過後,才真正確定地震發生在龍門山斷裂帶上。

這個斷裂帶在歷史上一直只有中等程度活動,清順治年間那次的災難紀錄已是最近的一次:「地震有聲,晝夜不間,至初8日山崩地裂,江水皆沸,房屋城垣多傾,壓死男婦無數。」此後300年,這個地區地震頻率甚少,從未出現過規模7以上地震,科學家們因此認為這是一個日漸沉寂的古老斷層--不料,千百年來的表面靜止,僅是在累積能量而已。

這醞釀千年的天搖地動,有90秒之長。因震源淺,加上破裂過程複雜,造成了大量高頻的地震波,使得破壞力加強,跨過大陸、越過海峽另一側的台灣因為位在同一個板塊上,也就承受同樣的力量。幾小時後,台灣氣象局召開記者會解釋緣由,強調汶川地震強度約是921地震的5倍。因此,即使全台震度只有1,但因為是板塊內地震,也能感覺到威力。

圖/八旗文化提供
圖/八旗文化提供

2008年5月這場震動發生時,正是台灣政治板塊重組、兩岸關係錯動時--國民黨在總統大選中取得勝利,執政8年的民進黨退回在野位置,海峽之間的關係有回春趨勢,但民間懷疑且抗拒態勢也隨之增強。

災情逐漸傳出後,台灣社會除了「血脈相連」這樣的呼聲,還有一股不小的抵抗聲浪:「不要援助一個把飛彈對準我們的國家。」當然,台灣過往發生天災人禍時,中國政府在國際資訊與救援上的阻攔,也被記上一筆。但即使反對聲音不斷、計較分明,台灣捐款數字仍超過15億人民幣,居該賑災金額的世界之冠。

如果要給這數字一個理由,比起「兩岸情誼」,我更相信這是基於921地震經驗而生的共鳴。至少,新聞報導中那些斷垣殘壁、痛哭流涕,所有能指控天地無情的畫面,都會讓我想到1999年的那一天:那僅僅一個瞬間,就足以改變一個人、一個家庭與一整片大地。

達爾文也懂這種感覺。1835年,這位演化學大師到智利大地震災區時(註002),被震後的景象震撼而寫下自己的感嘆:「通常在幾百年才能造成的變遷,在這裡只需要1分鐘。這樣巨大場面引起的驚愕情緒,似乎還超過了對災民的同情心。」

人類終究是太渺小了。


註釋002:達爾文搭小獵犬號到智利時,智利剛發生規模8.5的地震,他因為才讀過英國地質學家萊德爾的《地質學原理》,對於地質變化很感興趣,看著地面被堆高3公尺,明白了平地遺骸為何能在山區看見。日後,他的記錄與發現也幫助世人更加瞭解地震。


• 本文摘自:《日常的中斷:人類學家眼中的災後報告書》

• 出版社:八旗文化

• 出版日期:2018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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