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境承載拉警報!開放山林掀商業登山熱潮 「地下經濟」卻無人把關
倡議家5月客座總編邀請長期關心山域議題的「城市山人」董威言,以及林保署森林育樂組組長李允中,探討跨部會分工失靈下的商業團體納管問題,以及如何透過法治、共管、教育,走向真正的「向山致敬」。
2019年,行政院宣布推動「向山致敬」開放山林政策,台灣山林活動自此進入一個蓬勃發展的新時代,改變了台灣人與山林的關係。巧合的是,隨之迎來的新冠疫情、報復性國旅進一步推升登山熱潮,活動型態也從傳統登山拓展至越野、溯溪等多元玩法,商業團順勢崛起,提供接駁、炊食等服務,吸引新手入山。
長期關心山域議題的「城市山人」董威言認為,開放山林政策不僅促進民眾親近自然,更是一場「心態上的解嚴」,消除過去「爬黑山」的禁忌標籤,「開放山林不只是讓大家走進山林,而是打破心理枷鎖,讓登山成為全民權利。」
然而,在山林活動熱潮背後,挑戰也一一浮現,商業團快速擴張,欠缺妥善管理,使環境承載量超出負荷、山域事故頻傳,商業團體隨意進入原民傳統領域,缺乏尊重原住民族主體性。對此,監察院曾於2023年的調查報告中,要求行政院各部會對此進行改正。但開放山林上路至今5年多的時間,商業團體的納管問題,至今缺乏共識。
商業登山是戶外運動還是觀光?跨部會分工斷鏈無人管
當入山的人多了,商業活動勢必增加,上網搜尋登山團,各式各樣的大小百岳套裝行程映入眼簾,從簡易到豪華無一不有。
董威言指出,國際上普遍認為,與其說這是戶外運動,更像是一種觀光旅遊型態,「一個民眾花3到4萬走縱走,你覺得這不是觀光旅遊嗎?」而行政院也指定由觀光署負責管理商業團體,但觀光署拒將商業登山視為觀光旅遊,僅願意管理旅行社,使跨部會分工失靈。
事實上,台灣少有旅行社具備辦理登山行程的能力,民眾多半透過沒有旅行業執照的「地下業者」,協助安排住宿、入山等手續。董威言分析,地下業者提供的服務,與《發展觀光條例》中規範的旅行業業務範圍相去不遠,而旅行業在台灣是一種特許行業,需申請執照方得營業,「若這樣來看,所有地下業者都違法。」
申請合法旅行業需繳交數百萬至千萬元不等的保證金,然而地下業者多為微型創業,資本額不足,且商業登山活動還受氣候、遊客承載量限制,董威言說,「業者不太可能專門為了登山,砸重本成立一個旅行社。」
董威言強調,地下業者有列管的必要性,「所有的業者都要做到列管,這是一個非常基本的訴求,要抓出那些不負責任的業者,透過列管讓他們認真面對自己應負的責任和義務。」未來民眾想跟商業團上山,也可優先選擇政府公告的合法業者。
對此,民間團體曾提出在現有的甲、乙種旅行業之外,針對這些微型業者,增設丙種旅行社進行法治規範,但在觀光署消極應對下,相關討論最後仍無疾而終。
「小白花」遍地開...商業活動吸人潮 卻引爆生態威脅
在無法可管的情況下,商業活動的興盛已對山林環境帶來壓力。
「人只要進入山林,一定會留下痕跡,它並不會隨時間消失,而是累積。」董威言以南湖圈谷為例,當地有珍貴的冰河遺蹟地形與冰河孑遺動植物,但隨著紮營人數增加、民眾不願在簡易公廁如廁,選擇野外解放,導致翻開溪邊石頭,最常看見不是山椒魚,而是排遺、衛生紙。在高海拔地區,排遺分解緩慢,珍稀物種的生存環境因此受到威脅。
熱門營地除了遍地是山友戲稱為「小白花」的衛生紙,林保署森林育樂組組長李允中也觀察,部分商業團強調豪華體驗,將牛排、烤肉串都帶上山,製造過量廚餘後,就地掩埋或棄置,不僅有汙染水源的風險,甚至吸引野生動物前來覓食,改變其飲食形態,長期將影響生態平衡。秘境探險路線、越野機車與溯溪吉普車等新興活動,更是進一步干擾過去人煙罕至的山域。
李允中坦言,林保署雖管轄157萬公頃國有林事業區,但並非商業團體主管機關,僅能在商業團隊申請天池、九九、檜谷、嘉明湖、向陽山莊等5大服務型山屋時,檢視其是否具備特定證照或資格,作為控管機制。
但山屋有床位限制,這也是許多人選擇跳過山屋申請,改從其它林道上山的原因之一,而這些林道不一定有承載量管制,當沒有嚴加控管人流、營地向外擴張,必然埋下生態隱憂。從戒茂斯山上嘉明湖這條熱門路線便是經典案例,董威言說,連假期間甚至可見數百人同時紮營的奇景。
自己的垃圾自己背下山!《森林法》修法將「因地制宜」管理
為解決環境管理難題,林保署積極鼓勵民眾將排遺、廚餘帶下山,落實無痕山林原則,例如在生態廁所內設置排遺袋,民眾上完廁所後只要將袋子密封,裡頭的吸水物質會將排遺變作固體,方便自行攜帶下山。林保署進一步與當地部落、商業協作團體合作,因此民眾也可選擇付費給商業協作,請他們協助將排遺帶下山。
李允中強調,在開放山林之下,政府並不反對民眾參與商業團體的活動,但同時也希望與商業團體攜手維護生態,搶在環境問題成形前著手處理,目前也在霞喀羅步道、嘉明湖、台南大凍山等3個地點推廣示範。
在法規面,李允中透露《森林法》正待第17-2條、第56-3條條文修正,未來將針對有生態隱憂的地點,進行承載量、宿營地點、廚餘處理等因地制宜管理,以及違規罰則,以「例外禁止」的原則來規範,並長期監測環境。
李允中進一步分享,為評估環境承載量、步道需要投入的維護成本,林保署近期已在熱門的抹茶山步道設置紅外線人流計數器,掌握遊憩總量,接下來也計劃於熱門中級山谷關七雄一帶進行設置。
使用者付費可行嗎?與原民共管山林 盼商業利潤回饋部落
儘管有宣導與監測的規劃,但商業團體利用山林資源營利,他們難道不需回饋山林?對此,董威言認為,確實應針對商業團體建立回饋機制,將部分收入用於維護山林資源,但礙於沒有相關法源,難以落實。
此外,開放山林後,民眾進到原住民傳統領域遊憩的機會隨之增加,如何與原民共管山林、回饋部落,並讓民眾理解、尊重部落文化是一大課題,例如屏東哈尤溪上游的七彩岩壁景點,就因商業團未與部落溝通便帶遊客造訪,引發部落反彈。
既然原民是最了解當地山域的人,何不讓他們成為山林管理的關鍵角色之一?透過部落的接待、協作服務,傳遞原民與山林共存的傳統智慧,讓民眾更了解山林與原民文化,進一步引導商業團體的行為,部落則透過活動、協助政府做山林巡護、疏伐,獲得經濟來源,創造多贏局面。
林保署與苗栗南庄蓬萊村的賽夏族合作社「里山賽夏」的合作,便是成功案例。李允中透露,丹大林道有機會成為下一個共管示範地點,希望在商業團體進入、從事營利行為之前,先與部落建立可行的商業模式與合作規則,再由部落約束進入該地的商業團體,並讓商業利潤回流部落。
山林教育是百年大計!不只向下扎根 還要從商業團體尋找突破口
在法治管理、合作共創之外,扎實的山林教育也是森林資源永續發展的一塊重要拼圖。
林保署近年除了在官網提供山域相關資訊,將服務型山屋打造成山林教育場所,舉辦夜間講座,也嘗試與民間團體攜手,在熱門路線舉辦淨山、手作步道活動。
今年更推動「山林知事村」,與戶外用品店合作,於店內擺放文宣品,由店員協助宣導相關知識,預計於全台設立21處站點,希望從更多元的管道,與登山新手溝通。李允中笑稱,「新手不見得會看我們的臉書或山林悠遊網,但他們一定會去買裝備!」
董威言則直指傳統登山協會高齡化,年輕人參與意願低,商業團反而成為教育新手的最佳入口。不過他也發現,被動接收資訊的人仍佔多數,加上中高齡是台灣主要從事登山活動的族群,如何解決資訊落差並傳遞正確資訊,是接下來要思考的難題。
此外,山林教育的對象不該只是成人,董威言更期待向下扎根,讓孩童從小意識到入山具有一定風險,並學習應對風險的方法。他也提醒,山林教育需要時間累積,「不要期待山林教育只做了幾年,就可以產生什麼成效,教育不管在什麼地方都是一件百年樹人的事業。」
從消費者到生產者 培養「戶外公民」意識向山致敬
台灣是座多山海島,開放山林政策喚醒了台灣人對自然的熱情,卻也暴露管理不足與環境的脆弱性。
如同董威言所言,山林是公共財,然而現在民眾入山就像是消費者,消費山林資源,期待未來出現角色轉換,從消費者過渡為具備護管意識的生產者,在使用資源的同時也守護環境,「這就是一種『戶外公民』的精神,意識到自己在消耗資源後,讓自己成為一個有貢獻的生產者。」
商業團體無序擴張,以及環境累積的傷害,再再提醒開放山林與生態保護責任必須並行,在開放與保護間找到平衡,在經濟與生態創造雙贏,才是真正「向山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