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年過節,返鄉人潮為何一路向南?
1950-1970:戰後嬰兒潮變成做工的人
未曾擁有過一塊土地的你,可能在課本背過「三七五減租、公地放領、耕者有其田」。1950 年代國民政府推行土地改革,臺灣經濟活動以發展農業為主,此時有為數眾多的嬰兒呱呱墜地,一個家庭常有七八個小孩互相揪著頭髮、共穿一個麵粉袋。
戰後嬰兒潮,如颱風天的海浪般洶湧。後浪推前浪,嬰兒長大後,農村這些爆增的人力怎麼辦?
在此情況下,1960 年代中期開始,國民政府大力推動「出口導向」的輕重工業政策,成立加工出口區、推行十大建設。雖然戰後嬰兒們普遍只有接受國小基本教育,但離開農村後,只要學習基本組裝或機械技術,就能無縫接軌變為大量勞動力,在生產線上奏出人力轉型的完美樂章。
做農的人,變成做工的人,觸發臺灣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人口遷徙與勞工流動,並長達 10 年之久。此時青壯年大多前往台北、高雄找工作,少部分前往台中;臺灣呈現北高分流的勞工遷徙趨勢。「1970 年代高雄的家戶所得排名全臺第二,房價也跟當時的台北差不多!」林季平說明。
1980-2010:做工的人變成失業的人
然而,1970 年代末期,臺灣外交失利、連帶引發政經結構劇烈變化,同時也面臨中國打破鎖國政策、東南亞諸國經濟體興起,臺灣過往的傳統勞力密集產業漸漸失去競爭力。再加上第二次石油危機的震撼,政府部門將政策修正為發展技術及知識密集的產業,例如電子資訊工業、金融業等等。
此時南臺灣地區受到石油危機影響,石化及重工業開始沒落;雖然官方沒有親口證實,美麗島事件等政治挑戰,也可能削弱了當時執政黨對南臺灣區域經濟發展的支持度。
種種人擇因素下,北部漸成為新興產業的大本營,例如新竹科學工業園區、台北市信義計畫區等等。影響範圍甚至擴展到中壢桃園都會區,從 1990 年至 2000 年,此區人口增加了 31.4% (行政院主計處 2000)。
從下圖不難理解,為何當今農曆過年前,臺北車站、高速公路會湧現驚人的返鄉潮,而過年時,臺北則唱著空城計。
在這個產業轉型、勞工往北遷徙的 1990 年代,你會聽見此時的青壯年唱著林強的〈向前行〉一曲:「親愛的父母再會吧!鬥陣的朋友告辭啦!阮欲來去台北打拼,聽人講啥咪好康的攏在那~」。
然而,領取好康的通行證,僅限於高科技代工、金融業、資訊業等等勞工,傳統「做工的人」被眼尖的守門員踢除在外。
1990 年代由於生產成本提高,臺灣傳統工廠大規模關廠歇業,外移珠江三角洲或東南亞地區。這群被輕重工業釋放出來的勞力,是只有接受基本教育的戰後嬰兒一代(此時約為 40-50 歲),缺乏所需的專業知識,無法被新興產業吸收,就業問題持續累積至今。
因此,你可能聽過在工廠工作的長輩們,道出這句期許(或感慨):「好好讀書,長大後才不用像我們賺辛苦錢。」
「遷徙」是改變的開始,也是高度冒險的過程
了解這些勞工流動路徑有什麼用?林季平說明:「遷徙本身要付出很多代價,但常常被忽略。」
解決失業問題,最重要的是失業者能再就業,而失業者能成功再就業的關鍵,在於能經歷一個「成功」的勞工遷徙。
以勞工小明為例。首先,是有形的遷徙成本,當小明要從高雄到臺北找工作,原先在高雄累積的區域性資本(人脈、房地產等等),必須通通砍掉重練。第二,是心理成本,到了臺北人生地不熟,可能會遇人不淑、或是水土不服。
第三,也是最常被忽略的,是「資訊成本」。當小明決定要從高雄到臺北找工作,需要花費很多心力尋覓職缺、或打聽消息,但過程可能蒐集到錯誤資訊,直到遷徙至台北才發現「完了!跟我想的不一樣……」。這時小明又得再遷徙至別處找機會,或是沮喪地回老家。
因此,薪資水準、房價等各種生活資訊,應該要越來越透明;職缺內容、實質收入等資訊也要清楚明確,這樣才能降低遷徙求職的誤判機會。
林季平用數字舉例,假設一名「勞工小明」從高雄到臺北的遷徙成本是臺幣 10 萬元,包含租房子、適應、收入減少等等,當他發現在臺北找工作不利,這臺幣 10 萬元也就付諸流水。
「當社會上有 40 萬名這樣的勞工小明,就累積了上億付諸流水的勞工遷徙成本。但如果政府及公司行號,願意花個一兩億把這些社會資訊好好提供出來,幫助遷徙的勞工評估什麼地方找工作是最有利的,降低的社會成本怎麼算都划算!」林季平說明。
依照遷徙路徑,設計就業對策
進一步分析不同年齡、性別、職業別的勞工,會發現找工作的遷徙路徑有其原因。
女性因結婚或家庭因素而失業者,傾向選擇「回流遷徙」,例如從台中到台北、又從台北回到台中。難道這是現代版的「孟母三遷」?
離婚或分居,通常遷徙的是女方,這反映出父權體系國家的文化因素。
林季平說明:「在東亞社會,女性的決定權不在女性本身。」結婚時要同住一個地方,至少有一方得變動工作和居住地點,通常會是女性搬遷,這個現象可透過「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俗語來映證。然而分析「人力運用擬-追蹤調查資料庫」發現,離婚或分居時,搬走的也通常是女方。
根據內政部戶政司的資料,民國 90 年至 105 年的有偶人口離婚率顯示為升高趨勢,雖然「離婚」很難想到跟「勞工遷徙」有什麼關係,但透過勞工流動研究,可得知就業政策已無法忽視離婚趨勢的影響。
考量女性因結婚或家庭因素而失業,通常選擇「回流遷徙」回到熟悉的舊地,然而已離開了一段時間,就需要清楚的就業與生活資訊、人脈網絡支持、或是社福政策的照顧。
另外,低教育/低職業階層的失業者、50 歲以上的失業者,也傾向選擇「回流遷徙」,回老家找工作。
林季平回想:「我曾問過前者,為什麼別的地方有機會不去找工作?他們都會回答,我曾經在某個地方待過,到別的地方應該也一樣,乾脆就不去了!」過去遷徙求職的不愉快經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這種失望尤其常見於低教育程度、低職業階層的失業者。
而 50 歲以上的失業者面臨另一種現實問題:這個年齡若要做粗重活,體力不比年輕人;若要轉職新興產業,技能不相符;若要找更低階的工作,年輕時做過了不願意;只好轉身回流老家,至少有熟悉的人脈相挺。
「這兩種失業者,除了本身要積極透過職訓局課程學習新的技能,也需要克服心理障礙,這點常被忽略。」林季平說明,並提醒政策設計要鼓勵這類型的人「不要怕,再重新踏出一步」,否則時間一久,可能會成為回老家頹廢喪志的人。
《大佛普拉斯》電影中提到:「生活中本來就有各種困難。」缺乏專業技術的甘苦人,也面臨外籍勞工的競爭壓力。
外籍勞工來了,本地勞工去哪?
1989 年之前,在臺灣你應該看不到外籍勞工的身影。直到 1992 年通過《就業服務法》後,其中的外籍勞工專章允許民間產業引進外勞,並逐次放寬行業種類。
根據行政院勞動部 2017 年資料顯示,臺灣的外籍勞工總人數前三多為桃園市、臺中市、新北市,職業別以低技術的產業外勞、社福外勞為主。這個數據,可與下圖本地勞工的遷徙趨勢做對照。別忘了,這些雖然看起來只是「箭頭」,卻是活生生、在地表遷徙謀生的「人」。
外籍勞工如同一把雙面刃。對高技術人員有互補作用,例如幫忙照料家事、完成基礎生產線工作,讓高技術人員有更多時間資源拼業績、研發新科技、開刀醫治病人等等;但同時也排擠了該地區的本地勞工,尤其是工作同質性高、但時薪比外勞高的本地勞工。
因此,1996-2000 年,外籍勞工集中的臺灣北部都會區,出現了本地勞工外移的現象,千里迢迢遷徙至南部、東部找工作。
外勞這帖藥,治療了北部都會區的經濟,副作用卻在其它區域出現。
由於南部、東部得承擔本地勞工遷徙的社會成本,長年下來造成和北部的資源分配衝突。林季平不諱言地說明,並接續強調:「我們不能否認外勞的貢獻,政策並不是要去限制外勞。川普執政後打擊低技術外勞,造成社會嚴重的分裂,這我們要引以為鑑。」
最重要的是,外勞雇主和外勞繳交的「就業安定費」,應該用在承擔副作用的本勞遷徙區域,而非因外勞受惠的臺北、桃園、新竹等地。
採訪至此,已然可以想像當政客、鄉民看到這番研究分析,會施放地圖砲無差別攻擊。問及會否擔心不同立場的壓力,林季平堅定地回應:「學術研究就是據實以報,真理會越辯越明,只是負面攻擊的話沒意義。」
埋首分析人口遷徙與勞工流動資料、為改善就業問題尋找著力點的林季平,另一個身分是軍事迷。軍事因戰爭而生,雖然戰場上砲火隆隆,但塗裝考證各種軍事模型、欣賞珍藏的戰機圖片,林季平的內心卻感平靜。
「戰爭真正的受害者,是一般的軍人和百姓。獨裁者與煽動者,才是萬惡之源。而借鏡戰爭史,知識份子要勇敢成為阻擋戰爭的防線。」或許這也是,為什麼林季平要以有憑有據的學術研究,涉入勞工之戰,儘管背後會中了許多槍。
本文轉載自「研之有物」(原文標題:逢年過節,返鄉人潮為何一路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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