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與眾不同的「越南媽媽」

「為了這個家，我也是忍了很久啊。」

從小就很常看見母親站在鏡子前面，她的臉上有著淡淡的斑點，據說是生我之後留下來的。為了遮住那些歲月的痕跡，晚上就會開始擦起各式各樣的保養品。

她常跟我說，在她生下我之前，臉上可是純白無瑕，那時候父親看見她才會一見鍾情。在台灣的生活，我很少聽她抱怨起自己的生活，但她倒是很常說起讀書是多麼重要，願意做兩份工作，只為了讓我們能夠補習。

讀書，才不會像媽媽一樣

我有一個記憶深刻的回憶，有一次我哭著看母親說不要去英文補習班。母親沒有縱容我休息，她用嚴厲的眼神看著我，說：「我花錢給你去補習班，你還不想讀。」我當下立刻收了背包馬上衝去補習班，下課後回到家裡，還是被母親打的很慘。

自小以來，成績要求都是由母親負責，父親通常不負責管教，母親雖然看不懂成績單的上的數字意義，只要她一問：「班上排名是第幾名？」考差的我就會嚇到開始哭泣。每次打完我們，晚上她會過來輕撫我被打的地方，父親的打呼聲逐漸變大後，母親才會緩慢地把手拿開，開始一個人掩面哭泣。

「媽媽小時候不能讀書，你們要好好讀，才不會像媽媽一樣只能做粗重的工作。」

她對於小孩的教育非常堅持，甚至到了極端要求的程度。但我從不怪罪她，因為我知道，在母親的家庭背景下，讀書就是唯一能夠翻身的途徑。作為一種彌補，母親小時候為了分擔家計，無法就學，國中以後就必須輟學去工作，而她現在，身為一位母親，就是希望我們在學習時，不用擔心物質的需求，只要好好顧著課業，做一個好學生，如此而已。

她對於成績、課業的扁平想像，我覺得也同樣散播在勞動階級、跨國婚姻家庭裡。但是，不同的是，她能說清楚自己為何而要求，她的堅毅、勇敢，其實一直激勵了在就學環境裡的我們。我經常想，連我的母親都如此努力了，我憑什麼放棄我的學習。

噓，媽媽不要說你是越南來的！

因為母親的新移民身分，我從小其實不太喜歡母親到學校來送東西。我的母親似乎也知道這樣的情況，但她沒有和我吵架，反而有個默契，她每次都會把東西送到校門口，再讓我出去拿。雖然知道這樣不太好，但在巨大的社會價值觀下，我害怕背負學校同儕的異樣眼光，而母親只是屈就，因為她寧願委屈自己，也不想讓自己的孩子活得不快樂。

聯絡簿簽名的時候，母親的名字從來不會出現在上面。有幾次因為父親加班晚回家，給母親簽字，但是到學校後反而被老師質疑，因為簽名歪歪斜斜，就像是小孩子的簽名，老師就以為是我自己盜簽。母親聽了，也只是勉強笑笑，向老師打電話說，因為自己不識中文，所以才簽成這樣。

母親從小就教我們說越南話，她覺得我們是越南的小孩，就是應該多了解越南。她讓我們覺得越南是一個美麗的國度，每個晚上她會講起自己在越南發生的事，然後說著有空要帶我們回到那個地方。一早醒來，我們到了學校，卻無法痛快地向大家啟齒自己的越南故鄉，心裡經常覺得疲倦與拉扯。

而母親只是淡淡地說：「你們是台灣的孩子，但是要記得越南是你們的第二個故鄉。」

故鄉的味道好濃好濃，但母親從沒有流露出自己感傷的那面，反而是扮演了一個持續奮鬥的女性，面對自己的身分不是貶抑，而是沉穩地做好自己的角色。

母親不斷鼓勵我們尋找自己，因為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陷在「新住民二代」的困境裡，她要我們死命爬出社會堆砌的刻板印象，做真正喜歡的自己。

教會我關懷、尊重與勇敢

她讓我知道，很多時候我們不能只想著自己，尤其是自己的生活、經濟狀況沒有很好時，更需要想著別人。「因為這樣你們才知道，還有人的生活過得比我們還差。」我們不能因為自己的背景而停下腳步，不能苟且地覺得自己就只能這樣，所以裹足不前，反而應該起身為其他人而努力，因為我還有能力幫助別人。

前陣子公投，我和母親討論她對於同婚的看法。一開始她搖搖頭說不懂，也沒有要仔細聽我在說什麼的意思。但是後來越聊越多，發現越南胡志明市好像也有很多同性戀，而且對他們來說「蠻正常的」。母親跟我說：「他們要結婚是他們的事情，我們要尊重他們的選擇，他們喜歡就好了啊。」這讓我想起她來到台灣時，可能也是這樣從不被認同開始逐漸努力起吧，過了這麼久，我的心中不禁油然而生一個問題：台灣已經成為尊重的島嶼了嗎？

母親嫁來台灣，一個人隻身來台，可能當時對夫家也不太了解。就如同她說的，她「忍耐」了將近二十年的光陰，她把自己的一切投入於家庭、小孩，卻又無怨無悔。她敢做自己，追隨自己所愛，找到自己的信仰。她不會自怨自艾的責怪自己的出身，反而要求我們跟著時代緩慢長大，因為未來我們終究要面對，勇敢或不勇敢的自己。

阮氏仙，你成功讓自己變成與眾不同的越南媽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