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腎少年當老師 一罐可樂竟成他最大挫折
徐凡甘,是2013年總教育獎得主、是「城市浪人」共同發起人、是「為台灣而教」第一屆教師,15歲無預警的洗腎生活,讓他的生命走的比一般人辛苦、也更深刻。徐凡甘認為,離開都市到偏鄉教書,是他人生至今最重要的流浪篇章,而那一罐可樂,讓他被學生反鎖在教室外,是他教書生涯最大的挫折……
我喜歡孩子,到任教學校報到之前,我認為自己在帶孩子這方面不會有問題,但實地站在教室裡,我才知道帶班是多大的挑戰。為人師第一年,在跟孩子相處與互動上,我撞得鼻青臉腫,第二年才漸入佳境。這兩年,給了我非常寶貴的磨練。
新山國小規模很小,一個年級一班,加上幼兒園,全校才86個學生。學校高年級有個魔頭,脾氣暴躁,無論在家在學校,一不高興就容易暴走,他在家不聽話時,爸爸常是直接一個耳光甩下去,結果他也學會拳頭最大,跟同學衝突時,慣以武力取得優勢。他聰穎卻討厭學習,時常因故缺席我的自然課,不過因為他很愛打籃球,跟我成為麻吉。
我喜歡打籃球,常在課後帶各班孩子在球場上打球。籃球是激烈的運動,球場上球員肢體碰觸稀鬆平常,但跟別人發生碰撞時,他常是二話不說拿球就往對方身上砸,還大聲痛罵對方。有幾次衝突嚴重到雙方老師必須把學生拉開,各自帶回班上處理。
等孩子情緒平緩下來,我會和孩子回顧那場衝突,哪個點讓他產生負面情緒,因為這樣的情緒他有了什麼行為,這個行為引發什麼後果,這個後果又導致什麼後續發展,我們該如何面對及處理。隨著一次次的釐清與討論,魔頭爆炸的次數下降,甚至還在學弟們吵架時有樣學樣,扮演和事佬。
但有一次,他惡意犯規撞倒學弟,還出手打另外一個孩子,我指責他,他爆炸了,對我大聲咆哮,作勢要揍我,當下我很生氣也很失望,沒想到一節課後,魔頭默默走進我的教室,小聲又害羞的請我出去,跟我鞠躬說對不起。我沒想到他會主動認錯道歉,又驚喜又欣慰,好好嘉勉他一番。雖然之後他還是會有忍不住爆炸的時候,但他心裡已經知道是非對錯了,也能面對自己的錯誤。
那兩年,在處理一樁樁孩子情緒波動引發的摩擦與衝突,我深深感受到,大人處理事情的態度會大幅影響孩子的反應,我因此學習到很重要的一點:師生發生衝突時,大人應該先處理好自己的情緒,帶著憤怒、討好或委屈去面對孩子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大人整理好自己的情緒後,再去承接孩子的情緒,才能理性討論如何解決問題或改變現況。
那罐可樂 是我最大的挫折
即使我漸漸摸索出跟孩子相處的方式,但畢竟欠缺經驗,也不知道學校有一些約定俗成的慣例,比如聖誕節的午餐,級任老師通常會安排大餐,任教第一年的聖誕節我什麼都沒準備,結果遭遇兩年老師生涯中最大的挫折。
那天的午餐,三年級吃麥當勞、四年級吃火鍋、六年級吃薑母鴨(一、二年級半天課,中午就放學了),我帶的五年級則如常吃學校營養午餐。事先我知道四年級的級任老師與學生約定,表現好可以吃大餐,六年級則是因為班上有同學沒吃過薑母鴨,老師覺得節日是一個好機會,讓全班一起品嘗薑母鴨的味道,我並沒有聯想到這是其他老師特別安排的「耶誕大餐」。
結果午餐吃到一半,我們班有個學生飛奔進教室大喊:「隔壁班吃火鍋跟薑母鴨,只有我們吃營養午餐……」孩子們開始竊竊私語,小朋友的反應總是很直接,不外乎是羨慕與難過,營養午餐都不想吃了。於是我跟小朋友解釋為什麼其他班級可以吃好吃的,也立刻告訴孩子,如果他們也想要吃火鍋,現在就可以開始規劃期末的聚餐,以安撫小朋友沮喪的心情。
午餐後刷牙時間,小朋友得知其他班還有可樂喝時,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小朋友跟我抱怨:「為什麼他們可以吃好吃的,還可以喝可樂?就我們班沒有!」我啞口無語,因為我不知道其他班級的可樂從何而來。
帶著困惑我走進辦公室,發現桌上有一瓶大容量可樂!同事告訴我,因為今天全校午餐都有特別安排,校長於是將學校庫存的可樂拿出來為孩子增添歡樂氣氛,只是中午發放可樂時,我正在教室向我們班學生說明「為什麼只有我們吃營養午餐」,於是同仁想說稍晚再拿給我。
了解情況後,我拿著我們班的可樂走回班上,卻發現自己竟然被學生反鎖在教室外面!
開學已經有一段時日了,我以為我跟班上孩子已經建立了親密的感情,從沒想過有一天,我竟然被自己這麼在乎的學生反鎖在門外,心碎的當下,我跑到廁所痛哭,我不懂小朋友為什麼會因為一瓶可樂跟我嘔氣,讓我如此傷心?
下課休息時間,我跟上一堂上我們班課的三年級導師說可樂的事情。後來我正在上課時,只見三年級導師帶著他們班的小朋友抱著一瓶大可樂走進我們班,小朋友說,為了感謝我們班的大哥哥大姊姊平常在升旗時為全校演奏國歌國旗歌,因此想要將他們班的可樂跟我們班分享,我們班喝剩的他們再喝。聽到這裡,我心裡暗自佩服這位老師的經驗和智慧,透過分享可樂一方面安撫了我們班學生難受的情緒,一方面也機會教育學生懂得感恩與分享。
班上孩子一掃之前的鬱悶,全班討論後馬上把可樂喝得精光。下課後,我到辦公室將我們班的可樂拿到三年級教室,三年級的導師搖搖頭說:「剛才那瓶被喝光的可樂是我們班的感謝與分享,一滴不剩都沒關係,但你手上的那瓶可樂,是你們班的,如果你想分享給我們,應該和你們班孩子一起來。」
前輩的話狠狠打了我一記,我恍然大悟,原來我一直都是一個人,一個人思考、一個人行動,從頭到尾都只有我自己,我跟班上小朋友討論問題時,總是用「你們」,而不是「我們」,我總是想要改變他們的思維和行為,而不是放下自己的思維和行為,和他們真正站在一起 。
當我開始用「我們」思考時,我這才體會到,孩子並不是想要傷害我,只是因為沒有得到想要的,所以難過與傷心;孩子也不是不懂得分享,只是分享的範圍還沒有我期望的大,所以我要做的不是改變他們,而是改變我自己。
後來經過全班討論,我們班在期末舉辦烤肉會。烤肉那天中午,小朋友生火已經花了很長時間,好不容易爐火興旺,他們先烤比較不容易熟的蝦子,時間有限,我怕孩子們來不及吃,心想烤肉架上的食物留給他們吃,自己走到學校廚房,吃兩個營養午餐的包子裹腹,回來時發現,孩子在兩片吐司裡擺了兩條烤熟並剝好殼的蝦子,雙手奉上,請我先吃。
這份吐司夾蝦子是我當老師以來收過最開心的禮物,象徵著當老師的第一個學期,從跟孩子衝突、到互相理解、建立信任,過程中的辛苦、心酸與成就。當孩子奉上吐司的那一刻,我覺得我對孩子掏心掏肺是值得的,我吃得心滿意足。
一趟「找自己」的旅程
TFT(Teach For Taiwan,為台灣而教)兩年不但是很特別的人生經歷,對我來說,也是一趟「找自己」的旅程,我終於找出自己最大的盲點及弱點,攻克了它。
TFT本身是一個很理想化的組織,它用它的理想,號召到一批同樣具有理想性格的年輕人加入,而TFT宏大的目標與願景讓我們更理想化。當這樣的年輕人帶著浪漫的情懷、帶著對自己的期許、帶著對這份工作的理想進到教育現場,發現「我想做的」跟「我能做的」差距很大,面對理想與現實的落差,那個挫折是非常巨大的,心裡充滿「無能為力」的失敗感,隨之而來的壓力也非常龐大。
第一年我非常挫折非常痛苦,可是我一如以往,咬緊牙關自己苦撐。我沒有請教隔壁班老師要怎麼帶五年級學生,也不告訴任何人我在師生關係上有很大問題,自己悶著頭不斷跟學生碰撞,有幾次我真的覺得撐不下去。
其實TFT為派出去的老師建構了完善的支持系統,在服務學校及任教地區都安排了導師,同縣市的合作學校相距也都不遠,這樣安排,除了讓我們知道夥伴離自己不遠,不致覺得孤立無援,在情緒低落到自己無法排解時,跨上摩托車或開車,半小時內一定可以找到另一個夥伴相互取暖、加油打氣。
可是,第一年,這些支持力量我都沒有用到,因為我怯於開口求援。
在一次次自我對話中,我發現,我開不了口,還是受過去生病影響。國三生病後,我每一天都在跟罹患重症這件事,以及被病痛折磨的身體,尋找一個理解、共存、一起活下去的調和狀態。我把生病視為我人生很大的挫敗,考上建中,我認為我克服了這個挫敗,我以為去到新環境我可以重頭開始,但高中三年一團糟,我掉入另一個失敗。
大學不再需要洗腎,我不再覺得人生絕望,我有了跟高中截然不同的校園生活,我遇到很多很棒的人、結識了很特別的朋友,大三獲得總統教育獎,我克服了對自己身體的自卑,我開始願意談生病的過去,我以為我好了,也很滿意那時的生命狀態,我對自己有自信,也相信自己有能力做很多事,對社會有貢獻。
加入TFT,我帶著自信與期望奔赴偏鄉,我跌倒了,我試圖站起來卻爬不起來,我又再度在新環境面對失敗。高中的歷史重演了,為什麼?原來,從高中到大三我能夠開口說出自己的故事前,我幾乎是一個人走過來的,從不願對外發射求救訊號。
當行事順遂意氣風發時,我不再是那個生病時孤單自卑封閉的徐凡甘,但面對挫折身陷困境時,15歲的徐凡甘出現了,我還是直覺的感到自卑跟害怕,而且也很直覺的把自己封閉起來,不願意讓別人知道我的情況。
連結過去與當下,我才知道,原來我一直沒有跨過那個障礙,對症下藥。我明白我必須練習一件事:鼓起勇氣說出我的失敗、我的脆弱,以及我需要什麼幫助。在我終於開口問同事:「學生不交作業要怎麼辦?」同事親切分享他的心得、傳授我各種招數,我發現求助原來並不難,也不可恥,更不會被人看低。
展現脆弱並不表示軟弱,而是真實,在我願意展現真實時,我也和他人產生了連結。
層層疊疊的脆弱,我一層一層翻開,終於看到最裡面的自己,看見長久潛伏在我心底的孤獨與倔強,這是一個很大的翻轉,如果不是這兩年,我無法真正破除心魔,勇於面對困境,這也是我在偏鄉兩年最意外的收穫。回頭看那兩年,心裡只有滿滿的感恩,感激校長與同事們、感謝孩子與家長們。
●本文摘自時報出版《我的選擇,是把生命活得更好:從換腎少年、創業青年到偏鄉教師,總統教育獎得主徐凡甘的甘苦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