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窮不是我的窮(下)
學校附近要蓋聚會所,這陣子工地每天都在趕工。據說施工單位挖土是準備在旁邊做一個生態池。上周他們才在凹陷的土坑,鋪上一層綠色的帆布。最近大雨,施工被迫中斷,土坑恰巧變成一個游泳池。
周三吃過飯後你回到家,放下書包,本來要去村長家找外婆。半路遇到罐頭也從家裡走出來,他原本無精打采,看到你以後,問你要不要去看一個「突然碰出來的游泳池。」
「真的?」你半信半疑,轉了個彎,往工地方向走去。好熱的天氣,不知道這水冰不冰。罐頭看你的表情,意思是「聽你的」的意思。你說:「先游一下好了」,罐頭說:「好」。
兩人脫下上衣,撲通一聲就跳進去游啦。
沒多久,罐頭覺得體力不支,作勢想上岸,卻窮打水,找不到支點。看到罐頭這樣,你也想試試上岸。原來是帆布溼滑,滑溜滑溜的,還真難以攀附。就這樣,兩人不斷打水,突然有一種強烈的危急感,又不是多大的池子,踩踏上岸怎麼會這麼難?試了好多次,有一種力氣要耗盡的感覺。
突然,莫名所以,罐頭居然好運矇上岸了。你也要一鼓作氣僥倖上岸,你心想,這種池子以後還不是要隨便下來玩好了。試著試著,怎麼也蹬不到一個適當的地方,心情越緊張,手腳越用力,好像就越難穩定掌握哪裡有粗糙一點的地方。你一試再試,罐頭怎麼不幫幫忙,終於,你顫抖著,沙啞地,開始喊救命,救我啊,你想說,反而自己開始嗆水。早知道就回去戴蛙鏡再下水,眼睛都痛了,張不開眼睛,亂打水覺得自己頭都痛了起來。
罐頭平時常惹人生氣,可是他一向聽你的。看你慌亂,他心裡也跟著害怕,萬一起不來怎麼辦,想到此,他居然徑自逃離現場。可他也不敢跑遠,究竟該怎麼找人來相救。
「萬一跟老師說,老師罵人怎麼辦?」
學校球場應該有人在打球,罐頭心想,「可是,他們會不會罵我?」
罐頭一個躊躇,兩個躊躇,兀自在小池子跟學校間的小路走過來,又走過去,留下你一個人載浮載沉。
天快黑了,沒聽到你的叫喊聲了,連噗噗打水聲也沒有了。罐頭一定是在想,你是已經爬上岸了,還是怎麼了?剛剛兩個人才一起游泳,現在萬一你死掉了,那怎麼辦?一陣前所未有的恐懼籠罩著他,不由地,他打了個冷顫,接著快步跑回家,換了一身乾衣服,很快地,他鑽進被窩。在棉被的包裹下,他才有安全感,也比較能思考。
黑暗中,他看見自己跟自己的怯懦過不去。學校籃球場可能有人,辦公室也應該會有老師,主任就算不在學校,也可能會在他家,主任家就在學校後面而已。或者,乾脆走去村長家,叫大家一起來救?罐頭靜了靜,覺得一定要再鼓起勇氣走回小池子。
一路上,他的心臟碰碰跳,碰碰跳。
池子很近,一下就走到了,可是天色又比剛剛暗了。沒有聲音,他面朝池子,一邊擔心你早已上了岸,會不會現在已經想跑來揍扁他?他胡思亂想,定神往池裡看。沒有水花四濺,水面已是平靜無波,連水裡的泥也已沈澱,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你的身體,沈在水底。
心跳得很厲害,那還能不能急救?這次,罐頭再也不能害怕告訴老師了,因為,你很可能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溺斃在這個雨後突然生成的池裡了。
一上車,平時搞笑的校長問外婆早上幾點起床,校長跟外婆說你這段時間越來越懂事了,他還說,不用擔心,大家會陪著你陪著外婆,外婆聽不懂校長為什麼說一些不著邊際的事。聽起來,還像是在開玩笑,可是他跟村長的表情都變得有點古怪。外婆問到底是怎麼了,你們要載我去工地做什麼?
村長說:「水沒有很深,可是帆布應該是太滑了。」
「對啊,」校長認真的回答:「水沒有很深,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工地裡,池子邊。你終於靜靜地上岸了。肚子脹得鼓鼓的,全身皮膚像褪了一層顏色似地灰白,也許是泡水太久的關係,皮膚表面浮上一層皺皺白白的東西。外婆想不起來最後一次看到你是什麼時候,應該是今天清晨4點多,在外婆起床跟村長他們上山採金針之前。
每天,外婆下床時,總會先看看你的臉,你正睡得香甜。她連翻棉被都很輕很輕,小心不要吵醒你。早上10點多下山,大家就直接回到村長家,繼續剪剛到的一車檳榔。今天放學回家後,你沒來村長家幫忙,外婆在想,你平常不是都會來幫外婆的忙嗎?
有些貧窮 甚至來不及轉化為禮物
貧窮,不只是經濟與資源上的受限與匱乏,也包括日常生活中較高機會發生負向的生活事件。貧窮容易阻礙學童成就動機,也容易受到種種剝奪、排除,以及脆弱度高的生活體驗。影響所及,學童在生理、情感與社交人際都可能有比一般兒童更深刻的體驗。低家庭資本的學童很容易陷入貧窮困境,許多一般大人都不容易從容應對的家庭危機與壓力處境,貧童卻不得不高密度地承受。
我時常四處結交不同文化階層與族群的大小朋友。然而,我也總是眼睜睜地看著「物質剝奪」與「社會剝奪」冷酷地侵襲著貧窮兒童。有時我想,這樣的一塊角落,為何總是資源最多的正規教育體系伸手不及之處?
蹲點從事貧窮兒童與貧窮家庭的研究這些年,我看見貧窮學童身處於負向生活事件機會如此高,且對應資源如此稀薄,他們發生內化行為問題的可能性,原本就比較高。在經濟匱乏的外衣下,貧童長期處於醫療照顧缺乏、糧食不足,而學童的認知學習環境、課後時光、假日休閒、親子文化涵養機會,乃至未來多元入學方案等生活機會,都難以企及一般中高收入家庭子女的水平。更別說,他們還要承擔種種難以撼動的經濟結構,與污名經驗,而這些難題,更早早預言了他們沒有選擇,每個人都將「繼承」上一代的貧窮階級。
然而,我也發現許多人都有過「貧窮感」。
有人困頓到無法升學,有人難以籌措下個月孩子的鋼琴家教費;有人寄人籬下不得不低頭,有人隻身留學國外窮到傍晚要到市場撿拾菜葉回家煮食;有人家庭負債累累,有人困窘到沒錢買機票回國幫家人過生日;有人不知道下一餐在哪裡,有人窮到沒錢給小幼兒買勃肯鞋。
有一天我終於理解「你的窮不是我的窮」的真諦。貧窮感真沒什麼了不起,畢竟,大家都可能覺得自己是窮過來的,而每一種貧窮感,都來得真真的,沒有一點虛情假意。只是,當貧窮與脆弱結交為好友,輪番上陣的,往往竟是愁雲慘霧。
我喜歡使出花招,透過不同的活動,不同的兒童語言,跟孩子們傳達,他們有朝一日終能用生命去體悟的想法。我想告訴他們:最重要的不是曾經顛頗坎坷,篳路藍縷,而是如何可以讓自己不惑於貧窮,不昧於貧窮,不陷溺於貧窮感,而難以自拔。有些事情,連大人也覺得很難理解,但是,我還是試圖傳達一點這樣的意思:長大以後,最珍貴的,不會是苦盡甘來,坐擁財富,而是終於得以掌握高度,成為一個可以自尊自信的精神貴族。
以前聽人家說「貧窮,是父母送給我最珍貴的禮物」,常覺得這句話挺有點滋味。後來,我才漸漸明白,連這麼說都是過於驕傲的。畢竟,對某些人來說,貧窮,甚至是來不及轉化為禮物的。
小小的生命頓時如夢幻泡影般消逝,我沒有去看你小小的身軀躺在棺材裡的樣子。可是你被家暴後鼻青臉腫那張相片,還常浮現在我的腦海。你表哥阿凱說他們六年級的,那天下午一直都球場打球,為什麼沒讓他們知道,只要讓他們知道,他們一定有辦法把表弟拉上岸。
知道事情經過之後,他氣得一整個晚上不斷嘶吼,不斷咆哮,他摔了自己的書包,還踢翻他們家很多張桌子椅子。他一直說要狠狠的揍死罐頭,大人都覺得這陣子有必要保護罐頭,也有老師說,他們要安排罐頭到輔導室做諮商。可是,大家一時找不到罐頭。他可能又躲起來,嗚嗚地哭了。
*本文綜整田野資料重新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