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高敏感不是我的高敏感

高敏感的面向和各面向的敏感程度仍可能有極大的不同,而這些差異在我們與人互動、教育孩子時可能扮演著關鍵性的角色。圖/pixabay
高敏感的面向和各面向的敏感程度仍可能有極大的不同,而這些差異在我們與人互動、教育孩子時可能扮演著關鍵性的角色。圖/pixabay
良好健康與福祉

我和母親同樣是具有高敏感特質的人,但是我一直到長大之後才知道,我們因為敏感面向的不同,讓我們對彼此有了誤解。

最近看到許多朋友討論高敏感族的教養問題,我雖既非教育專家,也非心理學專家,但身為資深高敏感族的一員,我時常思考和反省高敏感究竟如何影響我的學習經驗和生命,或許我自己的成長經驗可以提供一些參考。

在上述的教養問題中,有人提到身為高敏感族的父母和同為高敏感族子女的衝突。許多高敏感父母覺得自己「明明很理解高敏感的感受,卻還是無法和自己的高敏感孩子工作。」其中一個可能原因是,當我們面對具有高敏感特質的人或孩子,有時會忘記其實每個高敏感的個體之間,存在著許多差異。

以我的家庭為例,我的母親和姊姊都具有高敏感特質,但是我們3人卻有著極大的不同。母親和姊姊對於疼痛都很敏感,可是我卻是一個疼痛感受度很低的人,記憶中,我很少因為受傷而哭。

母親說,我大約3歲的時候,有一次走路沒注意,小腦袋結結實實地撞上客廳的餐桌,發出一聲巨響,把母親嚇了一跳。母親心想,這下子要準備安撫一個嚎啕大哭的小傢伙了吧?沒想到跌坐在地上的我,搖搖晃晃爬了起來,揉揉頭,繼續玩了起來。好笑的是,看到這個景象的母親還擔心的去問父親,需不需要帶我去檢查一下,神經或大腦是否有發展問題。

事後證明,我的大腦和神經都沒有問題,只是我對痛覺很不敏感,在我的成長過程中,不管是因為跌倒刮掉了膝蓋一塊肉、大拇指被破掉的玻璃切出一個大口子、還是右手四指被用力關上的車門夾住,我都沒有掉過眼淚。

我說這些,並非這是甚麼值得驕傲的事,因為對痛覺如此不敏感的我,卻只要一點煙味就會暈眩,只要一點噪音就會抓狂。而且對痛覺無感的我,年輕時有很長一段時間對於他人的疼痛欠缺同理心,常不知不覺在別人因為受傷而痛苦時,表現出無法理解的態度,質疑「真的有那麼痛嗎?」大大增加傷者心理上的難過和委屈。

你的高敏感不是我的高敏感

另一方面,對痛覺敏感的母親,卻是一個毫不畏懼衝突的人。在我的生命經驗中,不論在小家庭、親戚間、朋友圈、或是對應外界形形色色的人,母親總是那個敢於直言的人。不管對方是誰,不管身分、體型或脾氣,母親總是向對方說她認為該說的話,指出她認為該面對的問題。然而,這也是在我成長過程中,感到最痛苦、對母親最難以諒解的一點。

因為我與母親相反,對於人與人之間的負面情緒和衝突極度敏感,暴露在衝突的情境下,我會感覺極端的恐懼。

對母親來說,台灣社會所存在的鄉愿、虛偽的和諧、息事寧人、以及粉飾太平的習性,是她無法忍受,同時也敢於挑戰的。但每次母親指出別人在邏輯上的謬誤、觀念的不平等、以及價值觀的可議之處時,現場繼之而來的尷尬、他人的不悅、乃至於憤怒情緒,都令我痛苦不堪。可是由於當時我們彼此對於高敏感尚未足夠理解,所以母親從不曾讓我迴避,甚至在某些時刻,她期望我能在衝突現場,用理解的方式克服對衝突的恐懼。

母親的這種作法,最終確實讓我在理智上對人與人之間的衝突有了充足的了解,同時也讓我對於母親決意凡事直言的原因明白許多。

但即便如此,我在情感上對衝突的恐懼似乎並未得到緩解。而且由於理智上接受了母親的觀點,在很長一段歲月裡,我認為自己不應該逃避任何衝突情境。我的理智開始攻擊我自己的本性,每次想要逃離衝突現場時,我心中總有一個聲音會譴責自己是個懦弱、膽小怕事的人,有時它會進一步擴大,咒罵我是一個對世界毫無幫助、毫無價值的人。

同時,我也在潛意識中對母親埋下了怨念,嚴重的時候,我只要跟母親在一起就會有股難以說明的不自在,一方面母親對我是十分慈愛的;一方面母親又會讓我反射性的聯想到衝突的可怕。一方面我認同母親不願隨波逐流、勇於直言的精神;一方面這等於否定自己迴避衝突的本性。

在我隨後的叛逆期中,這股潛在的怨念,成為我對抗和攻擊母親時最大的力量來源。而這些攻擊和對抗,又為我的心中帶來極大的罪惡感。

她的勇敢並非無懼衝突,只是對衝突沒有那麼敏感

這一兩年終於有機會跟母親一起梳理這個問題,我才驚訝地發現,原來母親並不是無懼衝突的勇者,而是她對衝突原本就沒有那樣地敏感;就像我並非不怕痛,只是我對痛覺不敏感罷了。

如此一來,母親也第一次透過我的述說,真正理解衝突帶給我的巨大恐懼和難受。我很幸運,母親願意對我說「真的很抱歉,我以前沒有了解你的害怕。」這一句話,很大程度上釋放了我對自己的道德譴責,這麼多年來,我終於可以對自己說,「你不是膽小鬼,你只是天生對衝突很敏感,你一定很怕吧?沒有關係的,你的家人依然愛你,你依然值得被愛。」

另一方面,真正了解母親以後,我也終於放下對她的情感糾結,原來母親並非「明知道我的痛苦,卻還強硬的逼迫我」,她只是跟我不明白別人對疼痛的感受一樣,也不明白她孩子對衝突的恐懼程度。

我的母親很愛自己的孩子,在許許多多方面,高敏感的我得到了母親的支持和照顧;因此讓我如此痛苦,絕非母親的本意,只是我們在高敏感的特質上有很大的區別,過去沒有機會互相理解。

所以我的建議是,除了非高敏感族需要試著去理解和想像高敏感者的感受;高敏感族本身也要提醒自己,即便是跟自己一樣高敏感的家人、孩子和朋友,高敏感的面向和各面向的敏感程度仍可能有極大的不同,而這些差異在我們與人互動、教育孩子時可能扮演著關鍵性的角色,讓我們共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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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瀚嶠

種籽實小教師、清水小校前任教師、跑蛙自學團前任教師、台灣創教育協會理監事、度行書院創辦人,致力於培養學生在歷史、人文、哲學、國際政治和社會議題方面的思考習慣和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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