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戰氣候末日,先要承認「人類已阻止不了」(上)
強納森‧法蘭岑在科技成為催化種族仇恨的工具、地球被一連串非自然災害圍攻的此刻,他帶著新的文集回來了,提醒我們這世界有更人道的生活方式。他說:「我相信氣候變遷……我不相信的是一群頭腦清楚的國際菁英,在全球各地的豪華飯店開開會,就能阻止冰帽消融。」
氣候末日即將臨頭。想做好準備,就得承認:這種事我們阻止不了。二〇一九年九月八日
卡夫卡告訴我們:「世上有無窮的希望,只是不屬於我們。」這位作家筆下的人物,都在努力達成看似可及的目標,奮鬥的過程或悲或喜,總之最後他們始終都搆不到成功的邊。這樣的作家會冒出這句有點玄的話,還真貼切。不過我覺得,在我們這個驟然黯淡的世界,把卡夫卡這句話反過來講,好像也說得通:「世上毫無希望,除了屬於我們的希望之外。」
我講的當然是關於氣候變遷。人類絞盡腦汁想控制全球碳排放,讓地球免於融化的命運,這實在頗有卡夫卡小說的氣氛。這個目標三十年來清清楚楚,只是儘管我們已為此竭心盡力,還是沒什麼重大進展。如今科學證據已不容我們反駁。假如你還不到六十歲,應該有機會親眼目睹地球上的生活出現極大的動盪——諸如農作物大規模歉收、野火燎原、經濟內爆、洪水氾濫、數億人因酷熱或常年旱災流離失所。要是你還不到三十歲,應可保證能親眼目睹這一切。
倘若你還在乎這個星球,關切在這裡生活的人與動物,那你可以有兩種角度來思考這件事。你可以繼續盼望我們能遏止災禍;你可以因這個世界毫無作為更加氣餒或憤怒。你也可以接受大難即將臨頭,重新思考起「懷抱希望」的真義。
即使在過了這麼久的今天,還是處處可見有人傳達不切實際的希望。我幾乎每天都會讀到「是時候『捲起袖子』和『拯救地球』」之類的字眼;看到有人寫說只要我們眾志成城,就可以「解決」氣候變遷的問題。儘管這口號在一九八八年有明確科學證據時,還可能是事實,我們過去這三十年排放到大氣中的碳,已等同於兩百年來工業化社會的碳排放量。事實早就變了,只是不知怎的,口號還是沒變。
從心理層面來看,拒絕相信這件事也是有它的道理。儘管「我將不久於人世」是無情的事實,但我活著的時空是現在,不是未來。假如我必須在以下兩件事之間二選一,一是令人擔憂的抽象事物(死亡),二是我能感知的明確證據(早餐!),我的理智會選擇專注於那明確的證據。地球也一樣,完好無缺依舊,如常運作依舊——四季依然更迭、大選年又將來臨、「網飛」又有新喜劇。要說地球即將毀滅,對我而言比死亡還難理解。別種的世界末日,無論成因是宗教預言、熱核反應或小行星,至少還有個一刀兩斷的痛快死法——前一秒世界如常,下一秒灰飛煙滅。反觀氣候變遷造成的末日,死狀可就難看了。它會化身為越來越嚴重的危機,導致益發惡化的亂象,最終造成整個文明開始崩毀。那場面勢將慘不忍睹,但或許不會太快臨頭,或許不致人人遭殃,也或許不會影響到我。
然而某些人否認氣候變遷存在,帶有比較多刻意的成分。共和黨對氣候變遷採取的立場是何居心,人盡皆知,但這種否認心態,在改革派的政治主張中也不難看到,或至少從他們的措辭即可見一斑。某些針對氣候變遷議題的重大提案,把「綠色新政」(Green New Deal)當成指導方針,但「綠色新政」依舊包裝成了我們得以逢凶化吉、拯救地球的最後機會,而解方就是各項超大規模的再生能源計畫。許多支持這類提案的團體,對外運用的文字策略是「阻止」氣候變遷,或暗示我們還有時間防止氣候變遷。左派政治分子很得意於自己不同於右派的一點,就是他們願意聽氣候科學家怎麼說。氣候科學家的確認為這場大災難在理論上有轉圜的餘地,但似乎不是人人都用心聽他們說話。「理論上」這三個字因而成了眾矢之的。
我們的大氣和海洋在氣候變遷發生之前,只能吸收一定的熱,而各種回饋環路讓氣候變遷更嚴重,使得情況完全失控。科學家與決策相關人士之間的共識是,假如全球平均溫度上升超過攝氏兩度(也可能比這個數字略多或略少),就代表大勢已去,無可挽回。「政府間氣候變遷專門委員會」(Intergovernmental Panel on Climate Change,以下簡稱I.P.C.C.)給我們的說法是,要想把上升溫度限制在兩度以內,不僅需要逆轉過去三十年來的趨勢,還需要全球在「下一個」三十年間,把淨排放降到零。
退一萬步說,這實在是極為艱鉅的任務,而且這主張的前提是,你得信賴I.P.C.C.的計算結果。上個月的《科學人》雜誌提到一項新研究,顯示氣候科學家一點都沒有誇大氣候變遷造成的威脅,是他們過去低估了氣候變遷的速度和嚴重性。科學家為了預估全球平均溫度上升的幅度,得仰賴複雜的大氣模型。他們會用超級電腦分析大量的變數,為接下來的這個世紀,跑出大約一萬種不同的模擬狀況,好做出上升溫度的「最佳」預測。假如有哪個科學家預測溫度會上升攝氏兩度,那也不過是講出一個最有把握的數字而已,其實是「至少」會上升兩度,真正上升的溫度說不定其實高得多。
我不是科學家,我用自己的方式建構模型。我在腦中試擬各種未來可能發生的情況,加上人類心理和政治現實的局限,也考慮到不斷增加的全球能源消耗(目前為止,再生能源減少的碳排放,比消費者需求造成的碳補償還多),並計算集體行動能防止災難的情況有多少。我從決策人士和相關行動派人士提出的解方,推演出一些可能的情況,而它們彼此間有些相同的必需條件。
第一個條件是,世上每個造成汙染的主要國家,都得推動嚴苛的節能措施,關閉大部分能源與運輸方面的基礎設施,並全面重整經濟。根據最近《自然》期刊某篇論文的說法,現有的全球基礎設施,倘若繼續運作到正常壽命終了為止,造成的碳排放,將超出我們全部的排放「限額」——也就是在達到大災難的門檻之前,還能釋放的碳的額度。(此一估計尚不包括數千項屬於「已規劃」或「施工中」的能源及運輸新計畫。)要把碳排放維持在此一額度中,就必須展開從上到下的干預措施,而且不僅是每一國都得做,還需要各國全面貫徹實施才行。好比說,把紐約市變成綠色烏托邦,但如果德州人同時仍不斷汲油、開載貨卡車,那還是枉然。
其次,這些國家必須採取正確的行動。巨額的政府經費必須花在對的地方,不得白白虛擲,不得落入私囊。講到這裡,不得不說那個卡夫卡式的笑話實在很好用——歐盟下令使用生質燃料,卻導致印尼為了種植油棕樹、採收棕櫚油,加快了大肆濫伐的腳步。還有美國為乙醇燃料提供補助,結果除了玉米農之外,誰也沒撈到好處。
最後,有不計其數的人(包括痛恨政府的數百萬美國人)將會面臨重稅,原本熟悉的生活型態也將處處受限,但人人都得照單全收。他們必須接受氣候變遷造成的現實狀態;必須相信為了對抗氣候變遷,得採取非常手段;更不能因為不喜歡某些新聞,就說那是假新聞。大家必須把國家主義和階級、種族仇恨全部放到一邊;為了遠方受威脅的國家,為了遙遠未來的世世代代,必須做出某些犧牲。光是習慣越來越猛的酷暑、益發頻繁的天災還不夠,人人永遠都得活在這種變化的恐懼中。他們每一天想的不是早餐,而是思考死亡。
你可以說我悲觀,也可以說我人道主義,但我實在不覺得人性在短期內會有什麼根本的改變。我可以用我的模型跑出一萬種可能的情況,但無論哪種情況,我都不相信能達成下降攝氏兩度的目標。
我可以說從兩件事情來看,會得出這種結論的不僅我一人,其一是最近數項民意調查顯示,大多數的美國人(而且很多是共和黨員)對地球的未來感到悲觀;其二是內容令人難過的書反而大賣,好比大衛.華勒士—威爾斯(David Wallace-Wells)今年出版的《氣候緊急時代來了》(The Uninhabitable Earth)。只是大家依然不願公開這種想法。有些氣候變遷的行動派人士主張,我們要是公開承認這個問題無法解決,會降低大眾採取改善行動的意願。在我看來,會往這層面去想,一來未免看不起人,二來也是無謂的想法,畢竟目前為止,我們拿不出什麼改善氣候變遷的成績給大家看。提出這種主張的人,會讓我想到某種宗教領袖,生怕大眾若少了永遠得救的保證,就懶得循規蹈矩。以我的經驗來看,沒信教的人愛鄰居的程度,並不亞於信徒。我因此很好奇,假如我們決定不否認現實,告訴自己真相,那接下來會如何?
首先,就算我們無法指望自己能免於那攝氏兩度的暖化之災,就實際效益和道德層面而言,我們還是有充分的理由應該降低碳排放。從長遠的觀點來說,我們讓溫度上升的幅度最後會比兩度多多少,大概已經沒差了,只要越過那個無法回頭的點,這世界會變成怎樣,將由它自己運作。然而就短期來看,事情做一半總比什麼都不做來得好。把我們的碳排放減半,多少可以使暖化造成的直接影響不那麼嚴重,在某種程度上,也可延緩我們面對那個臨界點的時間。氣候變遷最恐怖的一點,就是它進展的速度之快,看溫度紀錄幾乎每個月都創新高即可知。倘若集體行動能讓無情肆虐的颶風少那麼一個,讓相對穩定的狀態多那麼幾年,那或許是個值得我們努力的目標。
• 本文摘自:《地球盡頭的盡頭》
• 出版社:新經典文化
• 出版日期:2020年0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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