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侵加害者也是受害者?「心理劇」治療如何療癒受刑人破碎的靈魂?

良好健康與福祉

性侵「犯罪者」除了接受司法審判,無論刑期輕重,入監後全都必須強制接受心理治療,若治療不通過,將無法申請假釋。 圖/Shutterstock
性侵「犯罪者」除了接受司法審判,無論刑期輕重,入監後全都必須強制接受心理治療,若治療不通過,將無法申請假釋。 圖/Shutterstock

台灣每年有兩千多名性侵害案件受刑人在監服刑,根據法務部統計,截至2024年10月底,全台監獄目前共收容2539名受刑人。這群「加害人」、「犯罪者」除了接受司法審判,無論刑期輕重,入監後全都必須強制接受心理治療,若治療不通過,將無法申請假釋。

監獄委由外聘的心理治療師,提供多元的心理治療方法,目的在協助受刑人自我探索、面對創傷、學習新的行為模式,減少再犯可能。其中「心理劇」便是眾多療法之一,透過角色扮演、場景重建等技術,讓參與者在安全的環境中,探索過去的創傷或未解決的內在問題,改變受刑人對自己與他人的看法,進而實現真正的心理轉化。

有別於談話性治療聚焦談論個人感受,心理劇則將心裡空間化作實體舞台,融入身體元素,透過各種姿勢、聲音、表情、移動、與重要他人的距離等表達個人狀態,進而整合想法、身體、情緒

受刑人難開心房 團體交流成情緒宣洩管道

然而強制治療加上監獄的特殊文化,使受刑人難以卸下防備。長期陪伴性侵加害人進行心理劇治療的心理師陳家雯說,當人感受到威脅時,防衛機制便會啟動,而治療過程就像在與受刑人的防衛共舞,除了非自願參加治療、對制度存在抗拒情緒,更有許多人帶著原生家庭創傷,對治療師缺乏信任,要打開他們的心房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每每啟動團體治療時,總有受刑人埋怨制度不公,「已經進來被關了還要上治療課,犯殺人罪就不用上課,為什麼我要被扒兩層皮?」陳家雯反而在此時抓緊機會鼓勵他們說真心話、給予肯定,「宣洩是治療中很重要的因子,宣洩後才有空間進行調節和療癒」,除了有助宣洩情緒,也讓其他受刑人明白,原來有人和自己想法相同,進而產生「普同感」,也就是找到共鳴、發現自己並不孤單。

不過打開心房的過程不僅止於發牢騷,接著會邀請不同想法的人表達意見,引導受刑人聆聽他人想法和感受,陳家雯補充,由於受刑人犯案時往往不會顧慮他人感受,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對他人造成傷害,容易責怪他人、推卸責任,拒絕面對自己的錯誤,因此透過團體交流,可以學習理解「社會上有不同聲音、世界不是以我的感覺為主」。

獄中人際問題 讓他想起破碎的成長歷程

利用心理劇提供的舞台、角色扮演,受刑人漸漸開始有察覺自身情緒的能力,不再只是用憤怒來掩蓋悲傷與脆弱。至於如何設計與應用心理劇,會依當事人狀況而定,但可預見的是從日常生活事件到個人生命故事,展開漸進的治療過程。

陳家雯舉例,曾有受刑人提到自己在監獄適應不良,因為協調獄友衝突時,他意外公親變事主,反而成了被針對的對象。於是陳家雯透過心理劇常用的「雕塑」,幫助當事人重現當時場景,並站在客觀位置重新檢視這起事件。

此時受刑人驚覺眼前的雕塑,與年幼時父親家暴母親時,自己站在中間阻擋的場景極為相似。陳家雯解釋,「這有助受刑人產生新的覺察,也就是因應某些壓力狀況的模式,其實跟他的原生家庭有關,接著就可以進入成長史的探索,因為這些核心議題通常也跟他的犯罪有關聯」。

加害者也曾是被害人...他在心理劇中療癒兒時性侵創傷

回頭檢視原生家庭留下來的傷痕,為何如此重要?陳家雯不諱言,性侵害加害人在心理治療上是困難個案,原因在於他們多半同時具備創傷倖存者與加害人兩種角色,許多人只有國中學歷、在高風險家庭成長,成長過程中可能是家暴、性侵、霸凌受害者,無法建立安全的依附關係、不知道如何調適壓力,導致內在傷痕累累。

受創傷的人經常感到無助,甚至自我貶低,覺得自己是無能的,他們因而尋找權力與控制感,以逃離負面感受,而加害人的角色剛好可以滿足這些需求,陳家雯解釋,「因為他以為他可以對受害人予取予求,這種虛幻的權力感會讓他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遠離了無能與無助 」。

陳家雯提到另一名在家暴家庭成長的受刑人,這名個案小學時曾遭鄰居性侵,事發後不敢回家告訴父親,求助無門之下,當年的創傷從那時便一直埋藏在他心中,幾乎成為一輩子的祕密,「這對他造成的影響是,別人可以傷害我,那我也可以傷害別人」,因此長大後也用相同手法性侵其他男童。

在心理劇的治療過程中,陳家雯帶領這名受刑人尋找面對創傷的力量,他在劇中創造了一個員警角色,把當年性侵他的鄰居抓走、關起來,最後他在劇中對當年那個小學的自己說「我現在長大了,我可以保護你」。

員警的現身像是受刑人為自己創造了一道保護內心世界的界線,陳家雯說,這個過程對受刑人而言非常重要,他知道自己現在有能力保護自己,日常行為也有了明顯變化,「原本他在團體中非常退縮,講話的聲音很小,在那一次心理劇之後,他的說話音量就放大了,他說他感覺自己好多了,以前只能把痛苦藏在心裡,藉由傷害其他男童來發洩,但現在可以主動分享自己的感受、設立人際界線,而不是默默忍耐」。

過程中,陳家雯看見他的自尊、自信逐步增強,到了治療後期,受刑人甚至想嘗試原諒童年性侵他的那位鄰居,「當他原諒了,才能夠放下,不再因為心理的痛苦,去傷害無辜的男童,這就是療癒和轉化裡很重要的關鍵」。

從監獄到回歸社會 心理劇治療開啟更生大門

陳家雯形容,心理劇的舞臺像是一個「實驗場」,讓個案在裡頭練習用新方式面對各種情境,針對容易重返高危險情境的特性,心理師也會設計具體的應對策略。例如,有些人因使用交友網站而犯下性侵罪行,心理劇能模擬類似情境,幫助他們學習新行為模式,像是避開高風險的地方或網站,並透過健康的方式發展人際關係;當憤怒情緒升起時,也學會用言語表達,而不是採取暴力行為。

心理劇不僅在監獄內產生效果,也幫助收容人為回歸社會做好準備,面對現實壓力與社會的不友善。陳家雯指出,這些練習為收容人提供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工具,讓他們在面對壓力或挑戰時有更多選擇,而非重蹈覆轍。

在受刑人出獄後,這種內化的改變更需要外部支持,陳家雯坦言,現實社會對更生人並不友善,社會支持的缺乏可能削弱療癒成果,若有更多的心理諮商資源與接納更生人的社會環境,將有助更生人建立正向的人際連結,進而穩定情緒與生活。當心理劇的練習轉化為生活實踐,個案也有機會成為一個能與他人建立健康關係、有效調節情緒的人,從而遠離再犯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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