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街友有家歸不得、困在心裡的牢籠 這個「社會」憑什麼淘汰他們?
有次聽阿奇說:「反正再多過幾年以後,即便我老了、殘了,也還是可以和其他長輩一樣到處排隊領便當、領物資和紅包,不會餓死。」
看著這個年輕人在流浪的歲月中,越來越被街頭的生態同化,鬥志全消,我心裡感到惋惜和擔憂。但當他來到我們的據點休息時,我只是寒暄問候,並不給予評價、質疑或責備。
我選擇不在他會在意的傷口上撒鹽,尊重他選擇的生存方式。即便我無法完全理解他的過去,仍然相信有某些原因讓他走到今天這個狀態。然而,其他同樣在據點休息的大哥、大姐,未必能夠什麼話也不說。
過年卻無法回家的年輕無家者 流浪歲月早已磨去鬥志
臨近過年,不管是平時只能睡在朋友家地上的黃伯,還是同樣在街頭露宿的阿張哥,明明某種程度來說,大家都是失了家才會在這裡相聚的漂泊者,卻對年輕的阿奇多了幾分倚老賣老的說教姿態,甚至像唱雙簧般給阿奇灌各種心靈雞湯。
「快過年了,要回家,知道嗎?」阿張哥某天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
「對呀,要回家。」黃伯也跟著應和。
阿奇正在攪拌手中的飲料,聽到這話突然停下動作,抬起頭反問:「如果回家這麼簡單,我現在就不會在這裡了啦!你要不要自己先回家給我看?」阿張哥被頂得愣住,沉默不語。
眼見場面尷尬地僵住,我忍不住打圓場:「每個人的狀況都不一樣,我們不用去講其他人的事情。」阿奇沒再說話,只是戴了耳機上樓獨處。自此,他更加避免和其他無家者聚在一處。
他曾試圖聯繫家人,但幾次嘗試後發現,那道家門早已對他關上。而如今自己依舊一無所成,回家後,又如何能被接納呢?
殘酷的社會篩選條件 誰能確保自己永不墜落?
阿奇總說:「我就是被社會淘汰了啦。」這句話,讓我不禁反覆咀嚼。
事實上,這句話並不陌生。在街頭,無數大哥大姐也曾這樣說起自己。「這個社會」指的是誰?它憑什麼淘汰人?
如果這個社會只能接納符合某些條件的人,一旦掉落於這些篩選條件之外,就成為被淘汰掉的失敗者,那我一點也不想參與這種現實又殘酷的社會。我又怎麼能確定自己永遠都在「圈內」,永遠不會成為下一個被淘汰的人?
身心疾病會讓人被淘汰;抗壓性不夠高的人會被淘汰;甚至渴望追求社會認可,也可能讓人被淘汰……。
我在街頭見過一些人,正因為曾經汲汲營營地追逐功成名就,向那些曾看不起自己的人爭一口氣,或是投入大量心力和錢財,只為了在一場場考試失利中再拚一次機會……。最後的下場卻是人瘋了,家散了,房子沒了。想要的沒得到,原先擁有的健康和家人也在追逐的過程中失去了。
比如阿船大哥,他說:「我以前是家族裡受敬重的長子,現在這樣落魄能看嗎?」阿船大哥曾經風光一時,多年前的一場車禍奪走了一切。腦中風及血管性失智等疾病讓他的健康急速惡化,如今的他,有時瘋癲、有時恍神,徘徊於街頭。
找不到生活的意義...關心他們前先「放下預設標準」
越深入思索這個社會的運作,越感到毛骨悚然:面對這些因主流的社會價值觀而自我厭棄的人們,他們的痛苦不僅來自物質條件的貧困,我對他們心中那座牢籠亦感到憐憫與悲哀。
我們常提醒一起參與關懷的志工:「每個人會流浪、失業的歷程和原因都不一樣,不要太快給建議或是評論,要多聽少說。我們的生活經驗差異很大,不能把自己預設的標準套用在對方身上。」
然而,這似乎就是人們難以擺脫的天性。即便是身處相似境遇的人,也很容易把別人的難題想得太簡單。
特別是像阿奇這類被認為「年紀輕輕卻不工作」的人,在主流社會中被淘汰後,他們來到街頭,仍不得不忍受四處可遇的冷言冷語,因而選擇躲在角落,離群索居地生活。他們的遭遇,常常讓我想起我們這個世代青年的憂愁和壓力。
曾聽過一位年輕的無家者分享自身的苦惱,讓年齡相近的我心有戚戚焉。
「也許別人看我年輕,才三十幾歲而已,怎麼不去找個穩定的工作。其實我15歲就出社會了,這十幾年,我覺得自己只是困在迴圈裡,拚命賺錢、大把花錢。有一天我就突然覺得這種生活不知道意義在哪,我有個心裡的坎過不去,試著過躺平的生活,看看會怎麼樣,反正這輩子也存不到錢買房子。」
- 本文摘自:《街頭的流離者:一名街頭社工與無家者的交會微光》
- 出版社:寶瓶文化
- 出版日期:2025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