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社會悲劇,是社工的責任嗎?撕下標籤,社工也是人。

(圖片/臺北市社會工作人員職業工會)
(圖片/臺北市社會工作人員職業工會)

每當社會悲劇發生時,總會有這樣的指責───社工在幹什麼?
在社會的期待之中,社工很有愛心、社工要幫助弱勢,然而,社工也一再成為社會悲劇中的戰犯,無法阻止人跌落、犯罪、受到傷害、死亡。
也有許多人並不了解社工的專業,社工是志工嗎?大學有社工系?大家對於「幫助人」有很多期待,但助人專業的現場與背後,卻充滿了許多兩難的抉擇、面臨人性與法理的拉扯。
撕下標籤,就跟平凡人一樣,社工在幫助人之前,也需要先好好地照顧自己。

2023年,新北一名男童因父母入監,在等待收出養的過程中,遭保母虐待致死,隔年3月,此事件在台灣社會發酵,究責的鋒頭不斷指向負責收出養業務的社工。

當整起案件進入了調查程序,該名社工的上銬畫面,引起了社工界的譁然,不論是在網路社群,還是320挺社工陳抗達上百人,甚至是在校園內的行動,各方力量不斷聚集,推動這一次的運動。

因創傷而起 社工的社運

對於社會大眾而言,電視台不斷播放社工涉入虐童案被上銬的新聞,社工是共犯?!面對這樣的質疑,無疑是向社工圈投下一記震撼彈。 社工所的學生江婉瑄回想起「被上銬的時候,LINE群開始傳這件事,那一陣子系所彌漫一股低迷的氛圍,大家人心惶惶」,上銬事件大大影響了社工系學生的意念,要不要繼續朝社工發展的問號,浮上了眾多人的心頭。

「會不會下一個被上銬的就是自己?」江婉瑄說,每當她看到上銬畫面,都會有恐懼的情緒湧上。多個學校系所也因此舉辦了支持性團體,鼓勵師生將內心的真實感受表達出來,或是舉辦社工相關專業的講座,用更多元的切入點來討論此事件。

在社工上銬的風波之中,不少社工相關領域者自主舉辦活動、組織支持性團體。 (圖片/臺北市社會工作人員職業工會)
在社工上銬的風波之中,不少社工相關領域者自主舉辦活動、組織支持性團體。 (圖片/臺北市社會工作人員職業工會)

社工系教授張大名(化名)形容這就像是「社工的集體創傷」,雖然近幾年漸漸打開了社工勞動權益的討論空間,社工的辛苦被社會大眾重視,但這次事件使得社工「不只辛苦,還有法律問題」,替具有跨專業合作本質的社會工作,增添了不確定的氛圍。

社工教育的訓練,將跨專業視為夥伴關係,但如今爆發保母虐童,讓收出養案件中原本應該是合作的夥伴,關係變得緊張起來。2024年4月底,衛福部修訂了訪視的指引,提升一年訪視的次數。張大名說,增加訪視的決策,是不是意味著繼續破壞信任基礎?這宛如一個體系的崩壞,使社會工作陷入更兩難的處境。

收出養業務涉及多個系統、專業合作,卻也使流程變得繁瑣,且現場執行時往往會遇到難以預測的狀況,如同在2024年新北虐童案的憾事歷程中,第一線狀況與社會大眾的期待有所落差,像是機構社工訪視被延期、未有足夠時間與孩子相處,很難滿足社會對保護孩子的期待。 (製表/黎育如、劉宜峰)
收出養業務涉及多個系統、專業合作,卻也使流程變得繁瑣,且現場執行時往往會遇到難以預測的狀況,如同在2024年新北虐童案的憾事歷程中,第一線狀況與社會大眾的期待有所落差,像是機構社工訪視被延期、未有足夠時間與孩子相處,很難滿足社會對保護孩子的期待。 (製表/黎育如、劉宜峰)

另類的槍林彈雨── 社工訪視第一現場 

「提升訪視」被政府視為最直接預防風險的措施,但對於許多身在一線的社工,此決策卻是增添了工作日常的重擔。以保護性社工來說,為了保護服務對象的人身安全,需要透過持續的訪視來介入家庭。

慈懷基金會的主任張淑華,負責基金會安置機構的事務,已經在社工圈待了28年,過去年輕時曾經擔任縣府的保護性社工,她回想起那段高壓的歲月,尤其是訪視的第一現場,很多時候都危險的令她一生難忘。

「有暴力、持毒又擁槍的爸爸,情緒非常高漲,我一直站在門外跟他對話」張淑華說,訪視現場很容易起衝突、被恐嚇或威脅,因為自己代表公權力,同時也要表達是來給予協助,在高風險的環境中進行高難度的溝通,就是他們訪視的日常。

有時候在一些幅員廣大的鄉鎮,移動不方便又花時間,一天大概只能訪1至2個案家。訪視之後,社工還要在時效內完成報告,確認是否開案、處遇為何,考驗著社工的專業與敏感度。張淑華感嘆,如果沒有足夠的人力編制,也沒有好的督導制度,缺乏經驗的新人很容易就會陣亡。

「會擔心是不是我沒有把孩子從家庭中帶出來?」張淑華說自己午夜夢迴了好多年,但繁瑣的工作流程又日復一日,不斷被案量追著跑。十年過後,被制度押著走的她開始迷惘── 不知道一名社工到底在做什麼。張淑華也因此陣亡,離開了保護性工作的崗位。

替代的爸媽 在最後一道防線對抗社會眼光

許多孩子在經過保護性的社會工作之後,會依據親屬狀態、寄養可能性來評估是否需要進到安置程序,而來到安置機構的孩子,很多都是「難置兒」,無法跟著親屬,也沒有進入寄養家庭,安置機構是承接住孩子的最後一道防線。

在安置機構裡,有陪伴孩子生活大小事的生輔員、教保員,還有處遇孩子的社工,這些人員就像「替代的爸媽」,陪孩子走一段人生路。

關愛之家的社工王敬文,不只要待在機構裡,有時候還要為了孩子,親自到學校一趟跟老師溝通。「安置收到越來越多情緒障礙、學習障礙的孩子,在發展上比較落後,通常會比較需要花心力去照顧」王敬文說,很擔心孩子在學校出狀況,會不會傷害到自己也傷害到別人。

「最心疼的是,孩子們有時候不知道怎麼表達」關愛之家的主任王冠婷每當看到孩子用自傷行為來應對情緒時,都感到非常難過。除了孩子本身的議題,社工更多時候要站上前線,替孩子抵擋社會的負面眼光。王冠婷說,很多孩子都會調皮,但來自安置機構的孩子,就會被放大檢視,要花很多心力解釋「為何孩子會這麼不乖」。

陷入兩難拉扯 走向人性還是法理?

「他們來求助的時候,其實都是狀況很嚴重的時候」關愛之家裡除了台灣的孩子,還有安置著許多「非本國籍」的孩子,王冠婷提到,很多失聯移工因為害怕被遣返,所以躲在台灣各個角落,懷孕了不敢去醫院生產、有孩子也不敢帶去就醫。這些失聯移工前來求助時,也會讓社工很兩難,因為去醫院就會有數十萬的醫療欠款,但這又是關乎人命的問題。

關愛之家的社工一邊面對著糾結,一邊著手想辦法援救傷病的孩子、幫助即將臨盆的移工媽媽至醫院生產,至少讓這些孩子有出生通報,能獲得後續醫療的追蹤。然而,有些移工媽媽生產完後,因為還沒存夠錢來還債與返家,會選擇「再次失聯」,王冠婷坦言,社工內心也會忐忑,會不會到時出了問題,被指責怎麼沒有好好追蹤他們回國、怎麼可以放他們回社區生活?

社工在許多棘手的時刻,做出關鍵的決定,每一個決定都考驗著他們的專業與信念,在這樣的工作樣態之中,他們更需要後援支持,王冠婷說「守護這群孩子,單靠一位社工是絕對不夠的,每一個人都會是那個很重要的人。」

陷入輪轉的痛 如果當初......會不會不一樣?

「就是有一個未爆彈在那裡,你會擔心有些會爆」即使已經離開了保護性工作,張淑華說自己每次看到新聞有兒虐案,整個人壓力又起來、心跳加速、睡不好。因為深知這些孩子的家庭功能很差,在社會上也缺乏支持,隨時都可能因為漏接,而成為社會新聞之中的悲劇事件。

張淑華說「保護性工作本質存在著矛盾」,她為了保護孩子,某種程度在扮演破壞完整家庭的角色,但同時間又要持續與孩子的家庭工作,思考如何修復與家庭之間的信任關係,不但耗費時間,也耗費心力。

在多重困境之下,張淑華期待能替孩子找到最適的方案,但心上也承擔著無形又巨大的壓力。她曾經調查五個孩子與一位單親媽媽的家庭狀況,當下綜合親職能力、親子關係的評估,她認為媽媽適合擔任監護人,法院也參考社工的建議做出監護判決,但過了10年之後,她來到了慈懷工作,發現機構正在照顧的個案,就是當年她調查的孩子。

原來孩子並沒有得到妥善的照顧,「我心裡是很痛的」即使張淑華知道這不是單一社工的責任,還是忍不住想,如果當初把孩子接住,今天會不會有不一樣的結果?

慈懷基金會的執行長胡碧雲擔任了33年的社工,也經常遭遇這種「多年輪轉」的痛。她過去做過兒童保護個案,因為爸爸入獄,孩子由同居人以及阿嬤照顧,經過幾個月訪視也安全無虞,她內心盼望孩子能好好長大,但過了8年之後,她卻在少年觀護所看到這個孩子,因為搶劫而入少觀所,她當時也陷入了自責,沒有在最一開始就阻斷陷入偏差行為的環境因子。

經常性陷入自責,像是社工難逃的工作命運,胡碧雲說有些孩子在安置機構,已經建立好生活目標,但還是在返回原生家庭、踏入社會之後逐步瓦解,常常會有「功虧一簣」的挫折。

助人工作者需要與服務個案建立關係,有信任基礎才能讓服務更順利進行。 (攝影/張皓婷)
助人工作者需要與服務個案建立關係,有信任基礎才能讓服務更順利進行。 (攝影/張皓婷)

慈懷基金會督導林姿妤擔任社工9年,面對幾乎都是非自願性的年輕個案,要磨合出不同的工作模式,需要花費許多時間會談、互動,因為社會工作之中的核心、但也是最困難的地方就是「信任」。「當信任關係建立之後,孩子會從抗拒到願意接納你」林姿妤說,並沒有一套全然適用的方法,都要個別付出心力。

照顧者也需要被照顧 尋找前行的力量

位在台北文山區的大樓裡,伯大尼兒少家園的孩子會稱照顧人員「家爸」、「家媽」,每一家約4至6個孩子,有餐廳、廚房、臥室,就像是「家庭」般的生活在一起。

伯大尼兒少家園是台灣少數在運行「家庭式安置」的機構,伯大尼院長江秀圈說,即使孩子不是進到安置機構,而是進到寄養家庭,家庭生活也會很辛苦,照顧者不但要專心照顧、連結各項資源,很多有創傷的孩子,情緒起伏變化大,照顧者其實很容易疲乏。

「照顧者要被支持、要有好的狀態」,在伯大尼內的每一個小家庭可以直接觸及多元資源,也定期舉辦照顧者的支持活動、休閒時光、諮商時間,當照顧者狀態好時,就能有效阻斷因為照顧壓力而引發的負面影響。

江秀圈也感嘆,台灣社會低估了照顧工作,不論是一線的教保、生輔人員,還是社工,民眾的支持多落在物資上,多不願投注在人事成本上。「但社工就像是社會問題的醫生跟護士」江秀圈說,他們值得社會更多的重視。

回到了培育社工人才的校園,「學校教育會談到自我照顧,但更想知道社會層面能給予的支持與照顧可以是什麼?」社工所學生江婉瑄反省自己所學,再過不久,她也會踏出校園,成為一名助人工作者。她深刻體認到社工堅持的價值,很多時候與主流社會相互矛盾,承接著被社會遺落的人們,期待在這樣的逆境中,有更大的力量支持他們。

慈懷基金會的家園的內部,設有可以讓孩子宣洩情緒的安全空間,也能幫助照顧者更有時間與空間去陪伴孩子的衝突情緒。 (攝影/江建泰)
慈懷基金會的家園的內部,設有可以讓孩子宣洩情緒的安全空間,也能幫助照顧者更有時間與空間去陪伴孩子的衝突情緒。 (攝影/江建泰)

「社會工作,最後都會反饋到社工自己身上」張淑華其實很感謝這一份助人工作,一直以來她不斷地自我覺察,在理解孩子的過程中,更理解了自己與工作的價值。

在數十年的社工生涯中,胡碧雲也找到了繼續堅持的力量。有一次,她聽到慈懷曾經照顧過的一名孩子的故事,那個孩子回到社區後,依然面臨自傷和自殺的掙扎,但孩子在諮商時提到「我永遠記得,在慈懷的那兩年,是我人生中唯一有被好好對待的時候。」這段話深深鼓勵了胡碧雲。

她相信,每一份持續的陪伴,未來都可能帶來回饋。即使微小,也足以讓那些珍貴的生命不放棄希望,繼續活下去。

從這次上銬事件中,我們看見社工界與社會大眾之間引發不同的解讀。犯罪事實無法容忍,但這也讓我們重新思考,一名社工如何在體制內生存,面對外界對其抱有高度期待,然而在體制內卻充滿不確定性與高壓的工作負擔,使得社工在專業與現實之間不斷拉扯。

在人性與法理之間拉扯的助人者故事,看見了辛勞、矛盾與無奈,也看見了他們堅持的價值。然而,社工不該是孤軍奮戰的群體,或許是一次肯定的發聲,一場政策的倡議,甚至是一個理解的眼神,讓社工在守護他人的同時,也能被這個社會溫柔地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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