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公益／誰是「惡鄰居」？ 當外來社福遇上在地社區

被問到是否支持社福團體服務弱勢族群，很多人回答「Yes」；但是當服務據點在你家隔壁呢？有些人開始動搖，甚至抗拒社福進駐。

過去幾年，社福團體進駐社區偶爾會傳出，社區居民抗議影響房價、大樓管委會刁難調漲管理費、家長憂心孩童受到騷擾攻擊等消息；近幾年，隨著社區式照護、照護據點深入社區等概念興起，社福團體與民眾之間的衝突愈發常見。

「我們支持社福...但別出現在我家。」社福明明是一件好事情，究竟從「Yes 到 No」發生什麼事情？

為「亞洲第一個罕病園區」奔走　挑戰在進駐後才開始

創立於1999年的罕見疾病基金會，持續為全台近2萬個罕病家庭服務，並爭取罕見疾病藥物及防治工作法制化。基金會在第一個十年，深化服務知識且擴大協助範圍，總共服務276種罕見疾病，並根據各個家庭不同條件而規劃超過30種服務方案，包括最基本的經濟補助、醫療器材與輔具轉借，到全方位家庭支持與病友團體育成。

在第二個十年，兩位創辦人陳莉茵、曾敏傑開啟一趟請益之旅，參觀國內各個相關機構，並尋覓足夠開闊的位置與土地，大費周章的行為是為了讓台灣長出「亞洲第一個罕病園區」。

園區除了擴大服務能量與受助家庭之外，基金會也期望以園區為基礎，結合台北、台中及高雄的據點，組建更完整綿密的罕病服務網絡。

園區最終選定在新竹縣關西鎮，眾人努力打造亞洲第一個罕病園區，計劃看似一帆風順，沒想到挑戰此刻才開始，還是一場為期十年、尋求共生的理解行動。

罕病基金會在關西購地、建置園區的消息很快就傳遍地方，但迎來的並不是當地居民的讚賞，而是破壞關西淨土的抗議，質疑大量人口帶來的垃圾廢棄物與生活汙水，將汙染附近的茶園與山林。

當地居民回憶，當初有聽說，土雞城(園區前身)那一塊地被買下來，要蓋一個很大的園區，但是要蓋什麼也不太清楚，只是擔心這麼多人來會不會很吵，沒想到後面發生這麼多事情。

居民口中的「事情」就是指當地反對社福進駐的一連串抗議；由於「病」這個字讓地方產生恐慌，甚至還傳出「病菌會透過園區的油煙傳染」等耳語，立刻讓反對聲浪向外蔓延，許多里長都接到陳情，議題瞬間上升為關西全境的爭議，民代更在說明會中下跪，要求基金會撤案、還給居民「好山好水好長壽」的居住環境。

消除疑慮的最佳解方－溝通與尊重

為了讓園區能順利建置，罕病基金會從動工前到落成後，規劃四個方法爭取居民支持，分別是「拜訪說明」、「加入社區活動」、「爭取頭人支持」、「開放居民使用」。

首先，罕病基金會在周遭社區與村里開設說明會，並委請具醫師身分的董事出席，不斷向居民溝通，也拜訪當地頭人與村里長，持續破除迷思；逢年過節則帶著病友手作小物拜訪，一一走訪當地居民，並拿出園區規劃書說明，並且發動基金會員工、病友家屬出現在里內各項活動，例如街道整潔、社區共煮，爭取基金會的曝光量。

基金會副執行長楊永祥表示，拜訪說明或參與活動只是手段，目的是向居民展現誠意，即便居民沒有時間或意願聽完，但「說明」就能展現誠意，加上參與當地活動，讓對方習慣基金會的存在，進而認同大家都是「自己人」，否則住了再久都是「台北來的外人」。

由於建置園區的爭議曾經鬧上媒體版面，這起事件不只當地人關注，其他村里的居民也在觀望；因此，罕病基金會在取得初步支持後，向外拜訪爭取各方的支持。

基金會除了向鄰近里民與里長開說明會，更主動拜訪各級民代與主管機關，包括關西鎮民代表、關西鎮公所、新竹縣政府社會處、新竹縣長等，持續說明展現尊重。最終，罕病園區在2019年動土興建，並於2022年落成使用。

當家庭被壓的喘不過氣…尋找自閉症家屬的春天

距離罕病家園十幾公里外的龍潭佳安里，台灣肯納自閉症基金會選定此處，興建社會福利中心與肯納莊園，首創讓家長們與自閉兒共同居住、共同照護的友善環境，相較於城市，這裡能讓病友接觸大自然且比較不會吵到鄰居。

「當初在台北時，鄰居被吵到拿球棒來敲門。」基金會董事長彭玉燕分享病友家屬的案例，由於孩子晚上發出聲響干擾隔壁鄰居，爸爸經常送禮賠罪或登門道歉，直到衝突加深，只能每晚帶著孩子出外散步，隔天累得要死再出門上班。

這位爸爸不是個案，而是眾多肯納症（即自閉症）家屬的困擾。為此，基金會才離開台北進駐龍潭，希望打造一處長居久安的家園，但是問題隨之而來。

財團法人是財團？　另一個進駐難題

「有人說外面這條路就讓你們來鋪，反正你們是『財團法人』，財團應該很有錢吧。」彭玉燕回憶，那時就連夜拿著油漆桶把財團法人塗掉。基金會遇到的問題不僅於此，儘管沒有受到如罕病家園大規模的抗議，仍在地方上引起一陣騷動。

外來機構進入鄉村，讓當地居民有種「受打擾」的感覺，尤其肯納兒看似「正常」的外表，卻有著令人疑惑的社交反應與行為，讓居民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社區居民表示，社福進駐當然對生活有影響，蓋了兩棟這麼大的房子(指基金會社會福利園區大樓與肯納莊園社區住宅)，施工時所產生的噪音、塵土和車輛影響生活品質，讓生活空間更擁擠，「甚至施工時的碎石還打凹我家的水塔，去基金會反映才換新的。」

另一位居民則說，擔心比較特殊的孩子會有攻擊性，雖然他們沒有惡意，但是可能在互動的時候無法控制力道，會傷到其他小朋友。

居民的反映也讓彭玉燕與病友家屬在社區四處奔走、解釋，向店家與居民說明肯納兒的情況，也請託附近的派出所與消防隊能多加留意肯納兒；同時，基金會也與鄰居維持聯繫，期望能早日獲得理解與接納。

成為一名當地人　共創與融入是關鍵

「住在當地，不一定是當地人。」5% Design Action社會設計平台執行長楊振甫強調，只有做到與在地居民溝通和參與社區生活，才能稱為一名當地人。

楊振甫表示，社福團體在動工前，必須提供非常具體的方案，從居住情境描繪、動線空間規劃，到視覺化圖片輔助，接著盤點利害關係人，並邀請他們參加設計的過程，讓所有人都能表達意見，在確認設計之後，再定期向代表人物報告後續。

對於社福團體與社區關係的維持，並沒有想像中的容易。楊振甫指出，一個地方有眾多系統，例如社區發展協會、村里長、教會系統、學校系統，甚至是其他NGO系統，是否能找到相熟或情誼深厚的頭人？

楊振甫表示，儘管社福的本質是協助弱勢，社工也盡心盡力關心個案，但可預期社福與社區將密切接觸，如何經營社區就會是未來一項不可迴避的課題。

拉近同理心距離 社福、社區都能是彼此的「好鄰居」

社福是在做好事，為什麼會被抗議？罕病基金會副執行長楊永祥回憶，當初同仁們都非常難過，後來才理解到，不能把自身想法或認同強壓給別人，「每個人的生命歷程不同，怎麼能強迫他們立刻理解和接受？尤其是與他們無關的議題」。

罕病家園落成、肯納莊園已開始辦理入住，不過，隨著大城市寸土寸金，可預期有更多的社福團體或照護機構進駐社區；肯納基金會董事長彭玉燕認為，期望他們的自身經驗可以引導後續的社福團體，避開雷區和少走彎路，也相信透過不斷溝通，台灣人慢慢能理解與接受。

社福公益，是支撐社會韌性運轉的溫柔力量，或許消除刻板印象的道路仍然崎嶇，但台灣的善良與共享，終有一天能看見同理心的交會點，直至沒有所謂的「惡鄰居」，社福、社區都是彼此的「好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