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與惡的距離--「我的兒子是校園槍手」
事發16年後,狄倫.克萊伯德的母親以加害者親人的視角,敘述了克萊伯德一家案發前的生活與案發後所受的煎熬及內心歷程,也還原了一部份不為大眾所知的科倫拜事件真相。為了解兒子為何犯下如此慘絕人寰的凶殺案,她求助無數學者專家,期間也發現兒子在案發前1、2年便一直有憂鬱及自殺傾向。
本文取自書中的第一部,在槍擊案發生的1個月後,狄倫的母親在他的房裡發現兒子另一面的蛛絲馬跡,震驚的她開始體認到自己的兒子一直以來所隱瞞的事情;而一封讀者的來信,也揭開了許多青少年擅於向父母隱瞞事情的真相,讓人擔憂的是,文中所描述的事情你我都不陌生……
在剛返家的那段日子裡,我們手忙腳亂地整理,總算重拾家的模樣。但狄倫的房間仍是警方搜索後的樣子,他的東西撒在夾層樓面上,床單被扒光的床墊倚著樓上欄杆。
他死後一個月,我開始每天到他的房間去,收拾幾樣東西,直到百感交集受不了,不得不逃離為止。我尤其會到浴室洗臉台前徘徊。他的梳子上還卡著幾撮金髮,我們買給他的電動刮鬍刀中,仍滿是鬍渣。
無法再繼續收拾下去的原因,不只是悲慟欲絕。每當我清潔某處或洗一籃髒衣服時,我都在摧毀狄倫留下來的痕跡。想到自己一手將他抹去,我就感到非常心碎。我也擔心每次清垃圾,都會讓我喪失瞭解他人生最後幾小時究竟發生什麼事的機會。調查人員已帶走一切相關物品,我卻仍在殘骸中找尋答案。
我相信他沒有抽菸 卻在抽屜發現一包香菸
他的想法感受我仍一知半解,我也想不通為何我一手拉拔大、深愛的孩子,會涉入如此慘無人道的血案。他的心境要做何解釋?會不會他體內有毒品,只是驗屍時沒發現?會不會是受外在因素影響?或許有黑道介入?就算艾瑞克一手策劃一切,拗狄倫加入好了,但狄倫又不笨,若他不想蹚渾水,大可想法子脫身。為什麼他沒這麼做?是不是艾瑞克逼他或威脅他。拜倫甚至還曾認真地問,狄倫會不會被附身了。一個月前,這麼荒唐的念頭我肯定會一笑置之,但在這個新現實中,惡靈附身似乎也說得過去。
由於沒有目的,我只好在狄倫的房間駐足好幾個鐘頭,想憑直覺找出一直纏繞心頭的問題的答案。我在他的抽屜發現一包香菸,嚇了一跳。在他過世前不久,我才在他身上聞到菸味,劈頭質問他是不是在抽菸。他一臉惱怒地瞪著我說:「我才沒那麼蠢!」聽起來就像是他對抽菸嗤之以鼻,我也相信了他。從他抽屜裡的香菸來看,他根本就是睜眼說瞎話。
我還在狄倫的藥櫃中發現了一瓶幾乎空空如也的聖約翰草(St. John's-wort),這也很令人難過。
前幾個月我曾多次巡視他的浴室,確認他有打掃乾淨,可是我竟連查都沒查看藥櫃。聖約翰草是健康食品店和藥局買得到的天然抗憂鬱草藥。這無疑是鐵錚錚的證據,可見狄倫已經鬱鬱寡歡到想藉藥物來解憂的地步。從瓶身的有效期限可知他買很久了。
他隱瞞了許多事情 但我卻一點都沒有發現
我開始體認到自己有多容易受騙。在我們收到的信中,有許多來信者坦承自己還是青少年時隱瞞父母的非法行為,他們大都是成年人:性交易、吸毒、偷竊。其中有些軼事挺逗趣的--青少年耍蠢走偏,但結局皆大歡喜(有位來信者小時候曾在自家屋頂被警察抓個正著,當時還沒穿褲子)。但故事大都是以悲劇作結,當事人多年來也痛苦地隱忍不語。
我們的朋友也開始不約而同地向我們表白。幾乎每位訪客都告訴我,他們青少年時期瞞著父母做的事:喝酒吸毒、搭車去拉斯維加斯、多年來在藥局順手牽羊、年紀差很大的男友。科倫拜事件發生後,一名友人終於鼓起勇氣,向父親(以及我們)坦承,他小時候曾受鄰居猥褻數年。我不禁納悶世上每個人是怎麼看我的:這麼嚴重的事,他爸竟沒發現?
我們還收到了一封信,郵戳上的日期為1999年4月27日,我徵求作者同意後,在此附上原文,不過為保護當事人隱私,姓名和地名已經修改。這封信是辛蒂.沃斯寄來的,她是一名和我們年齡相仿的女士。湯姆從小就認識他們家,多年來也一直保持聯絡。我們兩人都很欣賞沃斯一家;他們事業有成,生活幸福美滿,是其教會的中堅分子--絕對是好人無誤。我一向很訝異他們竟能如此親密、鶼鰈情深。
我們讀了以下這封信,真的很傷心,也很憂心:
親愛的湯姆、蘇、拜倫:
很抱歉寫了這封長信,但我要說的話實在一言難盡。我希望藉由我的故事,可讓你們感到些許慰藉、平靜,也可讓你們更瞭解為何狄倫隱而不語內心的痛苦及憤怒。
爸媽在我14歲時搬到科羅拉多州。幾乎打從一開始,我就飽受一群男生騷擾,他們叫我「海豚妹」,因為我有個長鼻子。他們會在學校走廊上尾隨我,大唱影集《慧童與海豚》(Fipper)的主題曲。他們會把用過的棉條及護墊放到我的置物櫃,偷走我筆記本中夾的信。練足球前,他們還會在男生更衣室朗讀我尚未寄出、寫給家鄉朋友的信。騷擾變本加厲,嚴重到我被足球員強暴。他向他朋友吹噓,要是不看我的醜臉會做得更「爽」。
直到數天前,我才終於告訴爸媽這些事。我想讓他們知道,也想讓你們知道,為何我一直守口如瓶。或許這樣可幫助你瞭解狄倫沒把困難告訴你的原因。
受人騷擾侵犯,我感到無比羞恥。我親身經歷過,所以可以告訴你們年輕人受苦都會怪自己。我相信我一定是有什麼問題,人家才會這樣對我。我希望爸媽心目中的我是最棒的。我以為要是把我的遭遇全盤托出,他們就會跟我一樣,認為我有瑕疵、醜陋不堪。
當時我太年輕、太困惑,不知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是犯罪。我以為如果告訴別人,就會被欺負得更嚴重。我默默隱忍痛苦,忍了3個月左右,期間變得越來越憂鬱。正當我打算自我了斷時,我遇到了救我一命的人。
肯是個長相奇特、外向開朗的小夥子,跟別人也有些格格不入,可是他似乎一點也不以為意。他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我,和我成了朋友。過了幾周,我覺得和他在一起夠安全,便把一切都告訴他。
這個溫柔體貼的14歲男孩十分善解人意,邊聽邊把哭得唏哩嘩啦的我摟入懷中。肯長大後成了牧師。他是我的牧師,永遠都是。
狄倫理當也要有此際遇,應該要有個朋友、同儕陪在他身邊,帶領狄倫遠離憤怒及憂鬱,而非搧風點火 。
請瞭解這點。這個朋友不可能會是父母,不會是湯姆和蘇你們倆,也不會身為哥哥的拜倫你。對孩子而言,長大成人、跟家人分開的過程十分艱辛,有苦難言時也很難向父母或手足求助。
我全心全意相信狄倫現在已到上帝身邊,我們將再度見到他,與他團圓。
我愛你們。我們愛你們。我們會幫你們振作起來。
辛蒂
遭霸凌、被強暴…若孩子決意隱瞞 旁人難以察覺
這封信我和湯姆讀了許多遍。湯姆認識辛蒂一輩子,我也認識她超過20年。我們的孩子曾一起過生日。我們從來不曾想過她竟有過這等煎熬,曾遭人霸凌或強暴,也難以想像她差點就自我了斷。
過一、兩周後,我們和她大受打擊的父母談這件事。對此他們也感到無比震驚。
除此之外,辛蒂的信也讓我們瞭解到,只要孩子決意隱瞞,不管父母、老師、同儕盯得多緊,都有可能察覺不到孩子內心的苦楚。我自己曾在大學體系任教多年,很清楚年輕人愛偷偷摸摸來,藏起6瓶裝的啤酒,在停車場暗地卿卿我我。但我卻想也沒想過,孩子竟會隱瞞像強暴這麼天大的事,或像自殺念頭這麼嚴重的感受,尤其是對沃斯這樣的父母噤口。每天都有新衝擊讓我明白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多危險,實在令人難受。
讀了辛蒂的信後,我好想和狄倫聊聊。你來我往的談話,彷彿背景音樂般,不斷在我腦海反覆播放,令人聽得精疲力竭。事件剛發生後,寄宿在露絲和唐家的時候,醫生開給我一份抗焦慮藥物處方,我只服用過一次。焦慮平息卻讓我的悲傷全湧上心頭,我哭個不停,彷彿水龍頭轉到「開」的位置卡住。在那之後,我決定不靠藥物,與自己的情緒共存。
我開始體會到,試圖逃避困惑或悲傷,或將其甩至身後,一點意義也沒有。最好的方法是只能盡量熬過去,並在接下來的日子裡,盡我所能去瞭解關於兒子我所不知道的一切。
【關於作者】
蘇.克萊伯德(Sue Klebold)是1999年科倫拜校園槍擊事件凶手之一Dylan Klebold的母親,其子奪走了13名無辜者的性命後舉槍自盡,造成一樁撼動社會的滔天悲劇。案發後15年間,悲痛自責難當的她,為了解兒子所作所為、其隱而未言的憂鬱症、精神疾病及暴力之間的關聯等,竭盡全力爬梳相關資料,積極參與預防自殺的活動。作者曾在社區大學擔任行政人員,亦曾於精神病院從事藝術治療。
• 本文摘自:《我的兒子是兇手:一個母親的自白》
• 出版社:商周出版
• 出版日期:2018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