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下標籤,社工也是人 助人者的自助難題(下)

社工是許多服務個案生命中的重要支持,但社工相對應的也需要足夠的支持去進行服務。 攝影/張皓婷
社工是許多服務個案生命中的重要支持,但社工相對應的也需要足夠的支持去進行服務。 攝影/張皓婷

2024年3月發生震驚社福界的「社工上銬」事件,究責社工的聲浪,使許多社工人心惶惶,紛紛質疑社會工作的價值。承接上篇的討論,理解社工承受的傷,本篇嘗試打開民間與政府的對話。

社工在服務現場經常面對高度情緒勞動、人身安全風險等挑戰,在照顧他人的同時,卻往往難以獲得支持來照顧自己。這樣的處境凸顯了基礎溝通不足、職業安全保障薄弱以及評鑑制度等先修工程的不健全。因此我們不得不思考政府在社會福利體系中的責任與角色。

每年的五一勞動節,是許多勞工站出來為權益發聲的日子,台北市社工工會的成員也會在這天上街。

「其實,願意為『勞權』站出來的社工並不多!但如果是觸動大家情緒的議題,就更容易動員。」工會成員沈後山回憶,2024年3月發生的社工上銬事件,在社福圈掀起巨大震撼,當時發起的「320挺社工」活動,不僅吸引了大批社工上街,甚至還有服務對象加入聲援。

「越來越多人知道這件事,動員是慢慢醞釀,不會只是一波」成員古明韻充滿希望地說,工會同時推出了《一百個社工陣亡的故事》繪本,一篇篇真實的故事,都呈現了社會工作的血淚與掙扎。

逆風劇團的創辦人成瑋盛,也在320挺社工當天站上街頭第一線,他記得自己還是青少年時,因為社工的幫忙,讓他確信自己的價值,走出自己的道路。他擔憂上銬事件會重挫很多社工的信心,加劇社工出走和流動率。

成瑋盛長期服務高風險少年,看過太多孩子因為頻繁換社工,很難建立好關係,「好不容易選擇相信,但你還是會離開我」成了許多孩子內心的痛,體制若是無法好好留住社工,對孩子們也會造成許多負面影響。

許多孩子內心充滿創傷與矛盾,每一次都要花時間與社工建立信任關係。 攝影/張皓婷
許多孩子內心充滿創傷與矛盾,每一次都要花時間與社工建立信任關係。 攝影/張皓婷

人力之爭 陷入質與量的困頓

「陣亡」──因為助人而壓垮自己,幾乎是所有社工內心的夢魘。社會安全網第二期擴大社工進用人力,但在這之中,也不乏陣亡的社工來來去去。

在社工系擔任多年教授的張大名(化名)認為不斷擴增社工人數,無法解決人力耗損的問題。他分析每年能培養出的社工約3000人,但真正執業的社工比例卻難有過半的時候,就算投入了社工領域,3年內離職的人又占了多數。

即便社安網擴增人力,但現有的人員大多是年輕、經驗不足的社工。張大名表示,缺乏完善的督導支持系統,讓這些新人很容易因為壓力而「陣亡」。

衛福部政務次長呂建德也認同,社安網一直以來存在著「量」與「質」的問題。衛福部透過補助地方政府的預算增加,期待未來的社工教育從實習就進入社安網的相關機構,並建立新人的學長姐業師制度,由四年以上資歷的人員來帶領新人。

衛福部政務次長呂建德認為,社會工作是為了降低社會風險,但不能完全消除風險,社會大眾需要轉換觀念與風險共存。 攝影/江建泰
衛福部政務次長呂建德認為,社會工作是為了降低社會風險,但不能完全消除風險,社會大眾需要轉換觀念與風險共存。 攝影/江建泰

不過,單靠增加人力並非解決之道,甚至還出現了人力「搶奪」的現象。「薪資結構不合理是核心問題,社安網的薪水比較高,但安置機構的薪水卻偏低。」陳綢兒少家園的社工督導沈意婷直言,安置機構是孩子的最後一道防線,需要足夠的人力與高專業的應變能力,但起薪卻只有三萬多元,而社安網的起薪則超過四萬,這樣的差距讓安置機構難以吸引和留住人員,長期下來,安置端的人力不足只會變得更嚴重。

AI未來減輕社工人力負擔?

在人力難以留任的情況下,工作量只是其中一個問題,如何優化繁瑣的工作流程,同樣影響著社工投入的心力。張大名說其實只要善用科技工具,網絡上各個照顧者之間,就可以有更好的合作,減輕社工壓力。

張大名認為社福系統也應當像醫療系統一樣,以資訊化來減輕工作的文書負擔,以及做到系統內不同單位之間的整合,如此一來,社工訪視和紀錄可以更省時、更順暢。

隨著人工智慧興起,「讓社工成為有AI武裝的戰士」將是政府新政策的重點之一。衛福部次長呂建德提到,衛福部與數發部合作,計畫將中央的資料庫整合起來,未來,社工使用手中的數位工具,就能快速查閱個案的基本資料和情況,還可以透過系統了解地方社區有哪些資源能幫助個案。

呂建德充滿信心地看待AI可以應用的發展,用來精進繁瑣的行政流程,未來社工在職教育也會引進AI與大數據的工具運用,相信「社工不會再是手無寸鐵的去提供幫助」。

AI非萬能 有效溝通與合作是基礎

在AI推動的改革浪潮之下,呂建德也希望,不要再發生社安網漏接的憾事,他認為可以效法長照開發「個管員」制度,有一位工作者重頭到尾陪伴個案、全盤掌握個案狀況。

然而,不少社工認為開發AI之前,有許多前置工作待完成,像是不同單位之間的橫向連結,以及前後端網絡之間的合作意願,更需要被積極建構,否則即使有AI也難以解決根本問題。

陳綢兒少家園的社工督導沈意婷提到,現階段的分工雖然很細,能快速知道每項業務由誰負責,但不同單位之間的合作仍存在困難。她舉例,有些孩子是地方政府送來的,有些是法院送來的,但兩方的工作方式和使用系統不一樣,常常各自處理各自的部分,難以形成真正合作,除非有一方特別積極,否則溝通並不容易。

「橫向溝通,意味著大家有共識要一起完成任務」陳綢兒少家園的執行長徐瑜說,但不同的單位有本位主義,例如學校會對安置機構抱有過高的期待,認為孩子在學校沒辦法適應、破壞秩序,就是安置機構要負責任,應該要把孩子帶回去,這樣的心態讓溝通變得更困難。

社福網絡錯綜複雜,一個個案經過不只一個系統處理。因此需要倚靠網絡間良好的溝痛與合作,才能接住跌落的人。 製表/黎育如、劉宜峰
社福網絡錯綜複雜,一個個案經過不只一個系統處理。因此需要倚靠網絡間良好的溝痛與合作,才能接住跌落的人。 製表/黎育如、劉宜峰

張大名認同網絡之間若是沒有連結好彼此,大家會出現「轉案」而非「合作」的心態,加上沒有一個統合的系統去追蹤個案,大家只想把問題交給下一個人處理,而不是共同解決問題,最終就可能導致個案被忽視或漏接,讓需要幫助的人失去支持。

AI武裝觸及不到的安全風險

除了網絡上單位的合力,各個節點強韌與否,也影響了每一個被承接孩子的未來發展。進到安置程序的孩子,很多是帶著複雜性的創傷議題,照顧難度相對高。徐瑜感嘆地說,社會期待社工、生輔員能像家人一樣對待孩子,但他們同時也面臨暴力與恐懼,一旦孩子情緒激動,可能會摔東西、罵髒話、肢體衝突,在長期的高壓與緊繃之下,有些工作者內心難免會留下傷。

「何時可以壓制孩子?有照顧的工作方法嗎?」徐瑜拋出了一連串的問號,替代性照顧缺乏了明確的指引和目標,讓每個照顧者必須自行摸索,而他們面對的不只是數字上的案量,還是每個孩子獨特的需求與挑戰。

在安置機構裡,最頻繁接觸、陪伴孩子面對創傷與情緒風暴的生輔員與社工,卻缺乏明確的職業安全保障。 攝影/江建泰
在安置機構裡,最頻繁接觸、陪伴孩子面對創傷與情緒風暴的生輔員與社工,卻缺乏明確的職業安全保障。 攝影/江建泰

呂建德說安置工作的安全問題,也已經被監察院關注,衛福部除了努力去降低照顧人力比,也要提供照顧人員保險服務,而最根本還是期待當兒少的原生家庭失去功能時,替代性照顧要跟隨聯合國CRC的建議,從機構安置轉為以家庭環境為主的替代照顧,未來努力朝向團體式家庭、寄養家庭的方向前進。

做績效還是做專業? 評鑑加重社會工作束縛

為了要監督照顧的情形,政府的「評鑑」幾乎是社工每年都要花費大量時間與心力去應對的關卡,甚至會因為製作繁複的表單和報告,而擠壓到陪伴個案的時間。

然而,機構的照顧卻很難用制式的指標來證明與斷定,例如評鑑評分項目包含了環境清潔、活動參與率、通報次數等等,徐瑜認為這些指標能確認機構是否順利運作,但很難確認最重要的照顧品質。

「如果孩子的問題發生頻率減少,這就算是一種進步,但外界只要看到孩子出現問題,就會覺得還是很嚴重。」陳綢兒少家園執行長徐瑜無奈地說,從理解孩子的問題、幫助他們建立好習慣,再到適應團體生活,這些過程中充滿細節,卻難以用一天的訪察和幾張評分表看清。

呂建德認同孩子們都是多元的個體,政府確實需要正視「評估指標太過瑣碎」,也思考將指標簡單化,更期待未來AI工具導入之後,能幫助社工進行平時工作的紀錄,以及優化評鑑的流程。

不過許多社工也提出疑問,開發AI與數位化工具,就能解決評鑑造成工作僵化的問題嗎?社會工作需要看見每個人的獨特需求,反映的是社工專業的多元性,如果政府過度注重開案率,社工就會被迫將「可能有問題」的人都納入管理,用指標處理工作,而無法真正深入了解個案的生活。

「多元意味著看見個案真實的需要。」工會成員沈後山強調,僵化的管理讓社工無法全面了解個案,社安網的本質卻需要多元的方法,這種矛盾讓社工在體制內的工作困境更加明顯。

社工背負了極大責任,而回顧近年生重大社會事件,例如殺人或自殺,往往會有人將責任歸咎於社安網的失靈。徐瑜認為,這種情況也是政府沒有與人民充分溝通,導致社會對社工的期待不切實際。

「我們不可能消滅風險,我們只能調節風險、與風險共存」呂建德堅定地說,這是要持續跟社會對話的觀念,至於社工就是社會風險最後的守門員,而非阻止所有問題發生的人。

體制內外攜手突破限制 替社工許一個更好的未來

社工擔負起「最後守門員」的角色,也需要更前端的好隊友們共同努力。慈懷基金會位在宜蘭的安置機構,協助許多孩子重新適應社區、進到學校穩定學習,社工督導林姿妤認為學校就是網絡上很重要的合作單位,平時也花很多時間與校方溝通。

慈懷基金會同時也有在服務社區裡面的高關懷少年,這些個案沒辦法全天都在社工的眼皮底下,他們經常擔心,個案會不會在看不到的時候出事情,所以社工也經常揹著無形的壓力。

成瑋盛相當了解社工的處境,「分擔社工的重擔」是逆風劇團進行計畫的重要理念,透過逆風設計出來的活動方案,幫社工省下設計方案的時間,活動同時也幫助社工與青少年之間建立關係。

逆風劇團常常在夜晚陪伴青少年,讓社工有喘息的空間,他們也帶著活動方案走遍了全台灣,進到很多安置機構實踐他們的理念。

除了戲劇,逆風劇團設計許多計畫,例如騎士文化、熱血環島,激起少年的興趣、一同參與。
 攝影/張皓婷
除了戲劇,逆風劇團設計許多計畫,例如騎士文化、熱血環島,激起少年的興趣、一同參與。 攝影/張皓婷

「移動式安全網」是逆風劇團未來的願景,在孩子即將離開矯正機構之後,不一定要急著先回到學校或是社區,可以跟著逆風的巡演團隊四處巡演,建立自信、找到自己的定位,否則孩子容易受挫、沒有歸屬感,常常就會被幫派勢力重新吸納。

科技輔助VS.制度完善:拉近政府與一線社工的認知落差

「社會安全網,不是社工的安全網。」這是社工上銬案後,助人工作者共同的心聲,他們呼籲,安全網不應該是社工單一的責任,而是整個社會的共同努力。

政府推動AI與資源整合,期望藉由科技實現服務現代化;而一線社工則聚焦於基層溝通、職業安全與評鑑制度等迫切待解的問題。這種焦點差異突顯,唯有先完善基本制度,才能使技術輔助真正發揮效益,進而構築更穩固的社會支持系統。

工會收集了許多「陣亡者」的故事。即使有些社工已經離開這個領域,每當社會掀起對社工的批評時,他們仍會感到心痛。這些故事也提醒著,只有當社會給予更多支持,這些創傷才有可能被撫平。

更多平行公益的報導,縮短理解的距離》https://event.udn.com/new_auroratrust/articles/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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