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兒童加護病房 他總見到同一個孩子

台大醫師呂立在兒童加護病房超過20年，看過無數受虐孩子被反覆送進急診室，最後嚴重到進入加護病房，治療的同時心都在淌血，擔心下次再見到，就是冰冷的遺體。

20年下來他最大的感嘆是，為什麼台灣的社會總是姑息、容忍暴力，施虐者對孩子踢上一腳後卻都能全身而退？

以下是呂立醫師的採訪內容摘要：

我在兒童加護病房工作，做主治醫師已經20年，加上住院醫師已經25年，看這麼多年下來，最頭痛最大的問題是：「為什麼有些受到兒虐或疏忽的孩子，會反覆通報最後甚至淪落到來加護病房？」

我講一個故事，有次某醫院接到一個孩子，是嬰兒猝死症，保母匆忙帶到醫院，說小孩子沒有反應了，地區型醫院先將孩子急救回來後，送到我們醫院照顧。

那個小朋友一來，我就覺得好奇怪，看到有些症狀跟一般急救不一樣，就馬上做腦部超音波，為什麼會腦出血？後續整個追蹤，結果是搖晃嬰兒症候群，現在稱做虐待性頭部創傷。

為什麼不叫搖晃嬰兒症候群，一般人以為搖一搖就會出事，其實不是，這其實是虐待的型態，把小孩搖到腦撞到頭骨上，要非常激動的情況下才會發生

後來那個孩子非常嚴重。嚴重腦性麻痺，送到慢性呼吸照護病房。如果當時沒有急救回來，診斷書上只會有一個嬰兒猝死症，檢察官看到這樣的診斷書不會有任何處置。

這些孩子都會快速火化，很奇怪，通常要辦儀式，他們都在半天內快速火化、馬上結束，之前有跟中部某家醫院在談這件事，他們給我們看一些資料，我們說這個不對勁，趕快去追，結果一問，才隔半天，就已經火化了，沒有證據。　

很可怕的事是，在台灣虐死小孩，常常沒什麼刑責，過了就結束了，我覺得這是很悲傷的事。

很愛卻害死孩子的媽媽

白領（虐待）沒有提高，以前是根本不講，都覺得虎爸虎媽OK。有一次我們通報一個個案，社工回報說沒有虐待，社工說：他家住豪宅耶，有保全、有傭人、開名車，我說我完全不關心這個，不能說這樣就完全沒有虐待小孩。

我們遇過很多高級知識份子用各種方式逃脫。有個台灣媽媽，爸爸是美國人，孩子在美國發現是白血病，媽媽不相信，到處帶孩子看醫師，每個癌症醫療中心都跟他說是白血病，後來去美國看，美國兒少保護跟這位媽媽說，如果她不讓孩子治療，就要強制安置。

她在美國做完一個療程後就把孩子帶回台灣，想說台灣總不會管我吧，這我的孩子、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很不幸最後證明這媽媽是對的。

回來後她也找了台大，當天晚上就不見了，我們覺得這家長不對就通報，媽媽跑去台北其他有兒童癌症中心的醫院，社工追到醫院，又強迫她接受一個療程。

化療對那孩子其實很有效，但媽媽讓孩子治療後又跑掉、到處躲藏，最後死亡多日送到急診。事後去追，孩子最後四個月都躺在地板上，讓孩子餓死了。餓死總可以起訴吧？這其實就是疏忽。

以前社工會跟我說，家長有選擇權，要去吃符水什麼是家長的權利，這我完全不接受，如果沒有生命傷害，去做是他的權利，但已經快死掉了，還不做應有的治療，這就是虐待。

這個媽媽很愛小孩，但她就是覺得那是病毒感染，過了就好了，化療會傷害我的小孩。這媽媽是高級知識份子，很有錢、地方望族，最後因事證不足不起訴 。

這是很明顯的一個例子，有愛不見得就OK。

嘴巴講愛小孩很簡單，但這樣就會照顧孩子嗎？不會。我常覺得，愛不愛小孩沒關係，但要好好照顧他，如果你照顧到好，沒有很愛沒關係，但我們的社會常覺得愛小孩就是對的，我們遇過很多愛小孩反而傷害小孩的事情，兒少保護的重點不是愛不愛小孩，而是要好好的照顧小孩。

兒少保護網漏洞百出

我們現在處理兒童虐待，社工非常非常辛苦，做了好多努力，但社工有社工的專業，他不能做醫生、不能做檢察官、不能做警察，很不幸現在的制度是這樣。

整個跨專業合作的網絡漏洞百出，社政很努力在做這塊，因為大家都不要做。若大家都只能做一些很routine的事情是不夠的，我們每個環節都有問題，醫療也有問題，帶去其他醫院，醫生也看不懂，兒科的有受訓，但影像科、外科都沒有，除了兒科以外的教育訓練都是零。

警察接到報警時也無奈，他們不知道怎麼辦。現在問題是警察不知道怎麼看，有外傷要就醫檢查，理論上都要去介入，但警察不會看啊。有時候我去分局報案，就做口供，做完後警察問：還要怎麼樣？但那個小孩已經被打到昏迷了，他們只說列案，再也沒有任何消息。後來社工要起訴這個案子時，警察說他只有筆錄。

司法的問題很複雜，我們對法官養成和專業有很大的問題。現在法官開始分流，有專門法庭，但像兒少保護這樣的案子是輪流的，我有一次遇到一個很認真的檢察官，他問了我很多問題，最後判案很順利，我請他來演講，他說：這是我唯一碰過的兒少個案。

有些案子都會斷在檢察官那，覺得只是因為疏忽，但我們罵別人一句話都要纏訟好多年，孩子死掉卻沒什麼事，這是現況。每年起訴的都是個位數，判刑可能更少，大家都覺得家長好可憐，但誰來可憐那些孩子？保姆就會起訴，但應該是一樣的事情，不是說要判多重的刑，但要負責任。

推來推去 誰要幫孩子？

這是國民都該關心的問題，為什麼一個小孩會在台灣被打死？我們的社區、社會沒有在關心孩子，都覺得是別人的事，社區通報率很低很低，但案件都發生在社區。醫療是已經打傷才會來醫院耶，鄰里長都是義務通報人，只要有人一直關心，家長或照顧者就會收斂，但我們的社會漠不關心。

當大家推來推去的時候，誰要管孩子？我覺得非常難過，我有時候會撈過界，說警察應該怎樣、社工應該怎樣，問題是沒有人想管，連總統府都沒有。

前總統馬英九講過少子化是國安危機，但你有沒有想過孩子已經很少了，卻還是一直死。現在一年死127個，比很多兒童疾病還多，每次新聞出來大家罵，但沒有用，社工也很熱切的希望做事情，每個故事都很難過，但都是實例。

台灣是我們的，如果我們不照顧台灣，未來的孩子怎麼辦？我很願意把醫療經驗提供給社政、警政，希望跟大家說：我們醫療也很糟糕，但我們開始做了什麼改變、什麼努力。

如果大家動起來，孩子的未來有可能改變，但如果大家互相推諉，指責來指責去，完全沒有意義，我們需要的只是一點點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