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跌得滿臉血 失智症讓霸道的父親示弱了
在醫生的診斷下,父親確定罹患了失智症。面臨妹妹與父親皆需要照顧的情況,處境艱難的盛田隆二決定將妹妹送進療養院,為獨居家中的父親申請高齡者送餐服務與居服員,然而,卻還是發生了意外……
妹妹住院半年後,還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出院。父親一整天不是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就是開著電視打盹,有一次我回家時看見院子裡扔著一個東西,不禁傻眼。
那是父親極為寶貝的一個天然硯石。他在氣象廳工作後便開始寫起書法,寫了將近五十年,但母親過世後,別說磨硯了,連毛筆也不再拿起,就算這樣也沒必要把硯石丟到院子裡吧?
我沒問他為什麼,反正問了他大概也不會說。我撿起來,用清水洗掉上頭的泥土,再用毛巾細細擦乾後走進父親臥室,默默把硯石放在他矮几上那區寫書法的地方。
就這樣,日子一天又過一天,有一天我接到了醫院的電話。
「喂,請問是盛田先生嗎?伯父在郵局跌倒了,被救護車送來我們醫院。」
「現在情況呢?人還好嗎?」
我焦慮地問,電話另一頭的女士沉著回答,「人意識很清楚,應該等一下就處理完了,您的電話也是他告訴我們的。等一下您來醫院時可以麻煩您把伯父的健保卡順便帶來嗎?」
「好,我現在馬上過去,謝謝你們。」
我趕緊開車回家去拿父親的健保卡,他又換地方藏了,但還好就在佛壇的線香旁,一下子就看到。
我到達醫院,穿過正面入口的自動門,放眼張望大廳,父親正垂頭喪氣地坐在長椅上木然盯著油氈地板瞧,下巴上貼了一個很大的OK絆,頭上包了固定用的網狀繃帶。
「爸,還好嗎?」
聽到我的聲音,父親抬起頭,跟我的眼睛對上了3秒左右後才開口。
「你怎麼這麼慢?我等好久。」
我心底一股氣湧了上來,但又看見他腫起來的臉,不禁擔心地問,「他們說你在郵局跌倒了,怎麼回事啊?」
「我去繳今年寺院裡的功德金啊,那邊的和尚特地打電話來說什麼只剩下我們的還沒繳,囉嗦!那間郵局的大門口不是有好幾階石梯?我就是在那裡拐到腳,撞得滿臉是血,郵局的人就叫了救護車。」
說到這兒時,父親整張臉揪成一團,好像已經快要哭出來了,他身上那件常穿的休閒衣外頭今天套了一件休閒外套,好像不是因為怕冷,而是不想讓人看見底下的衣服到處沾了食物垢。看來他還是會在意外表,這實在令我鬆了一口氣。
我們很快就跟幫他治療的醫師說上了話,說是頭上縫了3針、下巴縫了2針。
「電腦斷層掃描的結果,大腦沒有異樣。如果回家後會想吐或什麼的請馬上跟醫院聯絡。一週後拆線。」
「謝謝醫生。」
我向醫生道了謝,去櫃檯結完帳後,回頭一看父親已然不在長椅上了。我慌慌張張轉著頭到處望,才看見他的身影出現在長廊底,拄著拐杖正搖晃晃地要進廁所,我又嘆了不知道今天的第幾口氣。
「今天麻煩你了。」
父親坐進車內後第一次示弱,大概是因為我一直板著臉不說話吧。
「真的一直讓你操煩,不好意思,我沒臉面哪。要是你媽還在,哪會去煩你這種事呢。」
父親眼神軟弱地窺探我這做兒子的人的表情。
我拍拍他膝頭說,「講什麼啦,爸!」
「抱歉哪,真的。」
他又再說了一次,吸吸鼻子。眼前這人的臉上早已不見往昔那固執霸道的大男人面影,母親要是看見現在的他可能會驚訝地抹抹眼睛吧。我握著方向盤,忍不住懷念起母親。
回到家時,門口已經擺著今晚的宅配便當。剛才沒有人在,所以便當被裝進密封容器裡收著,才剛過傍晚6點,應該是又跑了一趟,前腳剛走吧?我打開門鎖,抱著餐盒進去。
玄關的高架地板前有個踏腳台,旁邊也有穩固的扶手。父親扶著扶手慢慢踱進客廳。那扶手當初也是母親找人來裝的,還把老家浴室改裝成無障礙空間,那時父親臉色很差地抱怨說要這樣搞,多少錢都不夠,可如今他還不是默默享受這些便利,忘了自己當初曾怎麼反對。
「隆二,便當給你吃吧?我要去睡了。」
父親把菸捻熄在菸灰缸裡,「咿唷」一聲地從沙發上起身。
天剛暗,就要去睡了?
我擔心地問,「你會覺得想吐嗎?」
「不會。」
「爸,那我回我家吃飯,這便當你留著明早吃吧?你今天沒吃,明天應該很快就餓醒了,你明天再把便當放進微波爐加熱喔,我先放進冰箱裡。」
父親沒理我,自顧自地脫掉夾克,就那樣穿著底下那件常穿的休閒衣,直接鑽進沒有摺疊起來的被褥裡。我把便當放進冰箱,在紙條上寫上「記得把便當用微波爐加熱吃掉喔」,留在客廳桌上後輕手輕腳走出了家門。
• 本文摘自:《與父親的漫長告別 一名男子的照護手記》
• 出版社:時報出版
• 出版日期:2018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