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那麼多書，做同性戀不會很可惜嗎？」

「妳會去投票嗎？」幾天前我在電話中問母親。

『不想去投，投來投去都一樣。』

「這次不一樣，有公投，一定要去，我這次是回去投票的。」

『我當然知道你是回來投票的……你是想結婚嗎？有喜歡的人，在一起就好，結婚不一定會幸福。』

「我沒有想結婚，可是我身邊有些朋友和同性伴侶過得很幸福，想要結婚，他（她）們應該被祝福，也應該受到法律的保障。」

「讀那麼多書，做同性戀不會很可惜嗎？」

我在2年多以前才向母親出櫃，當時我已經47歲。

出櫃之後的對話，比我想像的平和許多。

『你讀那麼多書，做同性戀不會很可惜嗎？』

「我是同性戀和我讀多少書沒有關係，我之前碩博班的老師、同學、學弟，有些人也是同性戀。」

『真的嗎？大學教授也是同性戀！』母親表情看起來有些驚訝，卻放鬆不少。

「那……那你是不是不要讓你的（瑜伽）學生知道比較好？」母親又說。

我明白，母親擔心我的學生不喜歡同性戀老師，不跟我學瑜伽，影響我的經濟生活。我說，多年前我就向幾位知心好友主動出櫃，但我從未到處張揚我的性傾向，在某些情境下，有人問起，我也不會迴避。

「她（他）們妳都認識，我的朋友學生沒有因為我是同性戀而變少。」母親此後就沒再說什麼，我們母子一如往常互動，卻有一種更靠近的感覺。

感情沒有分別，愛就是愛

我用我先前順利的出櫃經驗，讓母親感到安心。就像我後來向弟弟和弟媳出櫃時，弟媳對我說：「當父母的都希望孩子的路是順遂的，因為我也是媽。」弟弟則對我說：「在外面累了，別忘了你的原生家庭還在。」

家人的理解與接納讓我感激，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幸運的人，弟媳甚至說：「為何要說接納？感情沒有分別啊，愛就是愛。」是的，同性戀、異性戀、跨性別之戀等各種情感的形式，都是愛。

弟弟和弟媳婚後陸續生了一女一男，在我看來，他們夫妻倆雖然也會吵吵鬧鬧，但整體而言家庭和樂。幾年前，弟媳生下我們家第三代的第一個孩子（以下稱妹妹）時，全家人喜悅地忙著迎接新生命。

我那時剛結束一段7年半的關係，博士班的學業也面臨是否放棄的瓶頸，正處於人生非常低潮的時刻，我完全無法、也沒打算對家人訴說我的失落，因為尚未出櫃，難以啟齒。

妹妹出生後不久，我很期待地特別抽空回南部一趟。我記得有這樣的一個畫面：全家人聚在弟弟和弟媳的房裡，所有關愛的眼神、話題與舉止，全都小心翼翼地圍繞在我母親懷裡、剛出生不久還軟綿綿的妹妹身上。

新生兒給中年大叔的力量

我當時因為感冒，戴著口罩站在房門外安靜地看著，保持距離地感染一家人的喜悅，當時身心都脆弱的自己感動莫名，想著：「我也曾在母親的懷裡領受同樣全然的關照與愛護。」

當時，沒有人發現我這位中年大叔在房門外早已熱淚盈眶。我當下有一個感覺：我要努力讓自己好起來。就像每一個求生意志堅強的新生命，無論怎麼脆弱，只要在夠好的關愛與愛護中獲得力量，自己也會努力長大成人一樣。

後來，我就決定暫時放下博士論文，接受瑜伽老師的師資培訓，當時我已經練習瑜伽將近20年。順利取得瑜伽教師資格之後，我很快就成為全職瑜伽老師至今。我在瑜伽的練習與教學中，獲得身心的平衡與療癒。

曾經有位知心女性友人對我說，我有很強的內在力量。我想，如果那就是所謂的「堅強」，那麼，我的堅強有一部分是後天的累積，是在出社會之後來自於家人和許多朋友有形無形的支持、瑜伽的修練與教學，以及在家人朋友間被接納與肯定的出櫃經驗；而先天的部分，則遺傳自母親。

「要讓自己快樂喔！」這是母親對我的祝福

每次說到自己的人生，母親的結論常是「不幸福」。年幼喪母，很小就要負起長女包辦家務的責任，國小畢業後就沒機會升學；剛開始做生意賺錢，就被媒妁之言嫁掉了；嫁得不好，在經濟與照顧的責任上，大多時候得靠自己辛苦拉拔2個兒子長大。

儘管如此，她也常提到，在她喪母之後，她的阿公阿嬤多麼盡心盡力地照顧她們幾個手足；她的父親多麼認命地努力賺錢養活一家老小；她不幸福的婚姻中還好有2個兒子帶給她安慰與滿足。

這幾年她更不只一次慶幸地對我說，現在是她這輩子最輕鬆的時候，讓她充滿感激。雖然她偶爾還是會提及艱辛的過去；會因為體力不如從前，在幫忙照顧兩個孫子時感到力不從心；會擔心長年在外工作生活的我有沒有吃飽、穿暖，快不快樂？

每次線上通話，母親就會生動地對我述說她2個孫子在家裡的日常點滴，那些聽起來在生活中成長、瑣碎卻有趣的故事，都讓這個長年在外、大多時候單身的同性戀兒子，能和這個家庭保持緊密連結，也分享她的喜悅與滿足。

「要讓自己快樂喔！」我出櫃以來的這2、3年生日，她都會在祝我生日快樂的話語中特別這麼強調。

在我看來，母親是一個努力追求幸福的人，她的幸福來自於承擔起生命中不幸的部分，記住那些美好的過程，並且勇於承擔責任，小心翼翼地維繫與珍惜自己努力創造的平安。

「孩子怎麼這樣就沒了？怎麼可以這樣就算了？」

生命中的逆境讓母親堅強，但是自以為不幸而習慣堅強的人，也可能在維繫自己得來不易的幸福中忘了祝福別人。我不是「別人」，就算我是同性戀，她也總是祝福我快樂。

不過，母親不一定看得到我之外的其他同性戀生命，或想到這些生命需要受到同樣的祝福與支持，甚至就只能從自己不幸福的婚姻經驗來理解11月24日的選舉公投；人對於世界的理解，往往侷限於自身的生命經驗。但我相信只要母親的視野被擴展了，她也會看到更多幸福的可能性，並且願意對這些可能性給予祝福。

那一天，我把玫瑰少年葉永鋕的紀錄短片傳到家人的群組裡。隔天，我們在線上話家常的時候，母親突然說，看了那支影片讓她很難過，永鋕的母親很堅強、很偉大，可是孩子怎麼這樣就沒了呢？事情怎麼可以這樣就算了呢？

永鋕來不及長大，我們沒機會知道他的性取向，但他只是因為個性陰柔，就在學校長期受到欺負，甚至最後死得不明不白。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需要去公投，為了讓世界上更多像永鋕這樣的孩子，不再害怕自己會因為不一樣而受欺負，而是要受到真心的理解、尊重與祝福，然後平安快樂地長大，有機會像所有人一樣去追求屬於自己的幸福。

「好，等你回來，我們一起去投票！」母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