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土地續命】消失的國土...泥灘地能靠劃設重要濕地來翻轉命運?

倡議編輯室 黎育如

編按:百年來台灣的泥灘地消失了近6成,面對持續失守的海岸線,我們還能做些什麼?彰化沿岸從開闢工業的昔日到展望綠能的未來,「土地價格」是眾所盼望的目的,但關於「土地價值」卻鮮少被討論,藉由濕地利用的多方觀點,重新看見消失的土地價值。

土地,是一切生活的載體,無論日曬風吹雨淋,或我們闖的禍及汙染,它總是無聲的承擔。從2024年10月起,《倡議家》展開以「為土地續命」為主題的深度系列追蹤報導,探究台灣的土地百態,別再讓它遭受忽視。

「你看彈塗魚跟螃蟹會爬出來,聽泥灘地上會有『啵啵啵』的聲音!」彰化環境保護聯盟總幹事施月英,看著眼前再熟悉不過的芳苑濕地,她對蓬勃的生機保有著無比的欣喜。

不過,這片富有美麗生態的濕地,卻也正面臨著消逝的危機。2024年農業部生物多樣性研究所發布台灣西海岸泥灘地過去百年變遷的研究,指出西海岸土地因為歷經百年的開發,已經消失了將近6成的泥灘地,其中,僅存最完整的泥灘地位於彰化漢寶濕地、芳苑濕地及濁水溪出海口的大城濕地一帶。

芳苑濕地漲退潮之間,可以找到豐富的底棲生物。 圖/黎育如

為了保護濕地,地方團體申請劃設國家級濕地的計畫,卻走了長達13年,至今地方共識仍難走向一致,尤其,近年因為彰化地理具有良好風場的優勢,離岸與陸域風機紛紛在此設立,對海岸地帶產生了顯著的影響;每個時代都有所謂的「時代紅利」,從劃設工業區、到開發離岸風機,對於彰濱在地人來說,超過半世紀的「獲得」與「失去」仍在拉扯。

輪轉的土地之殤 從工業到綠能開發

施月英是鹿港出生,來自一個漁業家庭,她回想起三十多年前,鹿港沿岸的潮間帶還沒有被填成工業區的時候,「潮間帶收益很大,光在天后宮賣蝦猴一天可以賺三千塊!潮間帶好好顧,好好養活沿海的人沒有問題」。

然而,1979年之後,在國家政策的引導下,西海岸海埔新生地優先作為工業使用,西部最大的工業區開發案,就是彰濱工業區和雲林麥寮六輕工業區,彰化開始了填海造陸計畫,鹿港的潮間帶也隨著開發,漸漸消失與承受汙染。

施月英感嘆,當初填海造陸是因為內陸用地較貴,照理來說開發工業地應滿足工業需求,但數年下來,彰濱工業區的使用率卻不佳。根據2023年經濟作業基金的預算評估報告,工業區土地租售未建廠、未租售面積,彰濱都屬全台之冠。

「內陸農地上的違章工廠反而一直冒出來,彰化農地污染還是全台數一屬二的!」如此失衡的現象,讓她非常反對不符合地方需求的開發,也擔心綠能在彰化插旗,只是重演這樣的惡性循環。

填海造陸而成的彰濱工業區,由線西區、崙尾區與鹿港區三個區塊組成。 圖/黎育如

「來到鹿港吃的蚵仔還有蝦猴,都幾乎不是鹿港自產的。」施月英苦笑說,鹿港早就沒有養蚵仔,蝦猴也成了稀有物種,填海造陸讓來到地方的人吃不到原屬於本地的物產,甚至還影響到了周邊鄉鎮的溪口、棲地生態。

當年外界看好工業區創造的就業機會,讓地方的人有過上更好的生活嗎?施月英以當年能與潮間帶共生的漁戶家庭來看,指出他們「百萬年薪」不成問題,反而當時工廠工作沒這麼賺錢、還傷害了健康,但時代氛圍下輕農漁的價值觀,讓大家對工業多了嚮往,以自然為本的初心也漸漸被時代淹沒。

土地價格之下無法反映的生態價值

彰化沿岸的潮間帶相當具有特色,分布長達4到6公里,有消波的效果,海上沖來的浪都特別平緩,可以減緩內陸災害。濕地的土壤、底泥、植物碎屑,更能儲存由二氧化碳轉換成的有機碳,然而這些無形的價值,卻難用市場價格換算,成了許多開發底下的首要犧牲。

荒野保護協會長期投入濕地保育,常務理事陳憲政說西部地狹人稠,海岸線成了工業區落腳的重點區域,尤其是泥灘地附近,人口少、抗議聲音小,然而長期下來,卻付出了極大的環境和健康成本,獲利的卻是少數人,現今的生態都需要花更多成本來復原。

濕地土壤讓水得以流動、提供微生物生存的要件。 圖/黎育如

台灣濕地保護聯盟秘書長鄭仲傑認為,在劃設濕地的時候,大家應該要意識到重點並非劃設的「區塊空間、單一生物」,而是跟人們最直接相關的「生態服務系統」,像是濕地生態系統支持我們的漁業健全,若是沒有保育和利用好濕地,當生態環境劣化,會直接影響產業,「這不是土地公告價值能告訴你的!」長年以來,濕盟一直想要翻轉這樣的觀念。

荒野長期關注和維護的五股濕地,就是一個很好的翻轉案例。20年前,五股濕地被排放的廢水、傾倒的垃圾汙染,後來荒野透過認養計畫,復育濕地的生態環境。根據2023年的調查,當地至少有79種鳥類、260種植物,也是著名的賞燕景點,更提供了附近居民一個好的休閒環境。

陳憲政說「環境改善,人就會想去接近它。」濕地常常被看做沒有用的泥灘地,但卻承接了來自陸地的汙穢、淨化水質,提供自然生物的棲所,更給人類自然觀察的真實體驗,保育好濕地環境,才能讓人有更多機會親近、了解濕地的價值。

生計還是保育?地方溝通成難題

雖然濕地保育能帶來許多無形的效益,但對於許多在地的民眾來說,保育跟生計往往是衝突的,在彰化濕地劃設的討論過程中,不乏反對的聲音,擔憂產業和生計會受到直接衝擊。

鄭仲傑分享許多濕地保育的經驗,地方溝通最具挑戰,他能理解在地捕撈、養殖的漁民會有相對剝奪感,甚至常耳聞批評「做保育只顧鳥不顧人」,但鄭仲傑解釋在《濕地保育法》的規範之下,被劃設的重要濕地以「明智利用」為原則,會確保地方的產業形態,也更有機會朝永續的方式發展。

「重點要讓濕地持續有經濟價值,不用外地人說話,我們在地人就會保育。」彰化縣王公的哈哈漁場養殖漁戶陳明瞭說,與其讓政府左右濕地的未來,不如讓地方漁民看見真實的收益到底在哪裡,其實不需要法規,大家自然就會有保護濕地的動力。

至今仍有不少在潮間帶從事養殖的漁民,倚靠潮間帶的生產力生存。 圖/黎育如

以反對劃設的漁民角度來看,劃設重要濕地或許能朝向更永續的未來,但會因《濕地保育法》衍伸而出的相關新計畫,不論是保育行動、科研調查,對於漁民眼前當下的生存來說,沒有一個確定的反饋,因此產生了質疑的聲浪。

牽起人與環境的連結 維持濕地的生產與生態功能

如何持續維持濕地的生產價值,並讓濕地保育的效益更具體化,進而真正促進漁民可見的收益?13年來一直都是難解的題目。

陳明瞭在彰化芳苑鄉出生,國中之後也隨著多數人的步伐,離鄉尋找更好的工作機會,一直到中年之後才返鄉,開始在王功經營養殖漁業,也創建彰化海洋食研基地,跟許多地方學校合作,用多元的方式讓人認識芳苑的漁業。

面對濕地的存亡,陳明瞭認為劃設重要濕地絕非最終的解方,如果沒辦法留住地方的人持續從事生產,而且沒有人了解漁業,濕地的價值就沒辦法被看見。

在很多生態教育的現場,當陳明瞭問起孩子們「有沒有去過魚塭?」得到多數的孩子的回應都是沒有去過、沒有家人要帶他們去,但明明家人也是從事漁業工作,家裡也有養殖事業。他感嘆,價值觀沒有因為時代變遷而轉變,過去鄉下長輩期待他們去外面發展更好的事業,現在的孩子也是如此被期待,甚至比他們那一代更少有務農與漁作的經驗。

所以陳明瞭期待透過基地的食漁體驗教育,讓更多孩子認識地方的物產,或許未來在外面走過一遭後,會回到自己的家鄉,思考為在地產業做些什麼;即使沒有回到家鄉,也能用其他方式回饋產業。

彰化海洋食研基地,鼓勵民眾前來芳苑生態旅遊,認識漁業和濕地特有物種。 圖/黎育如

為了讓濕地不再只是「邊際土地」,成為眾多開發之中的犧牲之地,就連地方自己人也不願起身保護,濕盟這些年持續找尋可以與地方共好,也能連結外部資源的模式。

濕盟跟地方的鳥會和社區團體合作,共6個團體一同認養面積將近1600多公頃的台南鹽田濕地。在認養過程中,就必須了解在此長期做捕撈垂釣的運作方式,並與在地人一起討論如何調整現行的方式,期待濕地保育與地方生產能共好發展。

濕盟同時也倡議公部門開放民間認養被認為是「低利用價值、但生態熱區」的地方,即便沒有法定保護,仍可以透過認養去做保育,甚至可以導入民間企業ESG的資源。鄭仲傑說,「濕地保育法不是萬靈丹,人跟社會的運作很複雜,不會只有一種模式可循。」生態環境的難解問題,終究還是要連結起人的力量,在海陸夾縫中的濕地,最終才不會被輪轉的時代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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