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下標籤 我在南方遇見的那群逆風少年(上)

聯合新聞網 林宗洧

9月初,我偶然有次機會可以到華山欣賞「逆風劇團」的演出。當場他們也提到,之後會和我一樣有個巡迴演講的活動,於是約好在途中碰面。創辦人瑋盛會後真的還記得,主動敲我的臉書問我巡迴的狀況,結果果然時間卡的非常嚴重,我們只剩下兩天可以見面。

成瑋盛(前排右三)在高三時成立「逆風劇團」,帶領中輟、高關懷班、行為偏差的青少年...

心裡當然也是有點高興,因為我的離島夢又邁向完成更近一哩路,卻也發現自己前一天是在台北,搭車就要五個小時,到小琉球應該接近下午五點。

前一天在台北的原因和劇團的行動有著有趣的關聯。我參加了台大兒家中心舉辦的「司法與曝險少年處遇」工作坊,討論社工與兒童工作者應該要用什麼方法面對這些最容易被社會標籤的青少年。這次來到小琉球更是一次貼近他們的機會,而這篇文主要則是記下了我和他們的對話,並且試圖從這樣側寫的角度,理解他們可能面臨的困境。

從瑋盛的朋友成為台大高材生

那天我是怎麼開始接觸他們的,其實說來好笑。我算準時間希望不要太早到,到了之後發現我在劇場裡看過那些人,但又害羞得不敢直接加入他們。只好私訊瑋盛說我在外面等他,自己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直到瑋盛攔截到我,把我帶進烤肉的場所,跟大家介紹我是「有去劇場看他們表演」的朋友,要大家多關照。

開始聊天的第一個話題是從環島開始,瑋盛向大家說我的文章寫得很好,我也回應說自己有在發肉(follow)逆風的日記。後來講起我選擇休學,我國中的時候也有一群像他們一樣的朋友,講起巡迴演講的主題是「兒童權利」,後來自然導引到一個關鍵的問題:

「你大學是讀哪裡?」

「台大啊。社會系。」我很直爽的講了,本來就沒覺得有什麼顧忌。

感覺情勢一轉,大家開始用某種排外的眼神與肢體語言,道出他們眼裡的事實:「像你這樣的人和我們不一樣」。後來他們一個個跑出去抽菸,我和瑋盛拿菸的時候,他們都用一個「不敢置信」的眼神看著我。那時候我記得是思恩緩頰:「抽菸又不代表是壞孩子。」後續才慢慢有人附和:「對呀,不然抽我這包涼菸好了。」我知道他們沒有人是故意的,但是這樣的氣氛就像直接把我與「乖子」(乖ㄍㄧㄚˋ)劃上等號。

成瑋盛成立「逆風劇團」,帶領中輟、高關懷班、行為偏差的青少年演自己的故事,找生命...

有趣的連結就從此展開。在台北的工作坊裡,社工們正嘗試角色扮演。一個扮演在獄中的案主,另一個則是要進行處遇的社工。我的角色剛好被設定為「司法少年」,我開始想像自己的人生該是什麼樣子——家裡應該要單親或者隔代教養嗎?從小就學業成績低落嗎?在學校被排擠或者沒有朋友嗎?還是我沈迷電玩遊戲不懂接觸人群呢?這些負面刻板印象全都在一瞬間集結腦中,我卻無法否認這些都是我們「認為」那些少年該長成的模樣。

在他們的成長歷程裡,已經被太多人劃分過了。在國小的時候,如果不合群、不遵守班規、校規就會被視為眼中釘;到了國中可能變成成績要好,不然就不是「好學生」;高中職分流之後,可以去到高中、甚至大學的這些人,在他們心裡變成一種「難以接近」的象徵。在彼此的生命經驗裡,很難接觸到彼此的生活圈。

我看著他們談論彼此的現狀,勇敢去嘗試不同的職業與夢想。如此堅強,卻在面對學業時低聲下氣,我們真的要丟失這些少年嗎?他們甚至比我還容易活著,相較他們,雖然背負「壞名聲」、「負面眼光」,持續奮鬥的精神,讓我想起技職3.0創辦人黃偉翔的一句名言:「我們得改變這世代技職人的風景」。

兩位被逼著走向成熟的廚師

還記得那個矮矮的男生叫小馬,走起路來頗有威風感。一開始就覺得他是最難親近的——坐得離我最遠、一直在烤肉沒有融入話題,甚至到我要離去時都還沒搭上幾句話。

在他主責烤肉的過程裡,我仔細觀察他。他會主動幫大家烤肉,守著爐子不聊天可能也是因為這樣;他也會主動收拾桌上的碗盤,喜歡把它們疊得高高的再一起拿去另一端放著。他問過我好幾次要不要吃雞心、生蠔還有肉片,好幾次是烤好一整盤端來我面前要我拿,自己當然也拿了幾支,沒在客氣的。

仔細聽他們的談話,裏頭另一位夥伴Peggy問了小馬有沒有要去「德哥」(編按:關注弱勢議題,推動KM行動餐車計畫主持人吳俊德)那裡幫忙煮飯。這才揭示小馬下廚有一定的下廚水準。

另一個廚師是16歲的少年,那時候我們正在詢問彼此的年紀。為什麼會叫他廚師?是因為他在烤肉時分享了自己包小籠包的經驗。他說,老闆教他要捏二十層的小籠包。他知道鼎泰豐的應該是三十六層,但他覺得自己包的絕對比鼎泰豐的好吃,而且比較便宜。在鼎泰豐裡包小籠包的那些人,因為有個透明玻璃可以讓大家觀看製作過程,被他開玩笑形容為「好像被關在狗籠裡被看著」,想不透16歲的少年怎麼可以有這麼瘋狂的想法。

但這個畫面卻讓我印象深刻。我想起了國中時的那些死黨。他們從國中畢業之後,大多走入技職教育,但走得坎坷。和師長爭吵、打架,搞得在學校沒有人喜歡他們,還會抽菸、喝酒。現在的他們,大多都是年輕的技師,有在工廠、土木,還有修車廠工作的。其他不是技師的都轉往餐飲業,不管是當學徒還是服務生,都很早走入職場,為了自己的生存而盡力撐著。

他們因為學業落差被大人們放棄,到了私立高職也沒有受到良好的教育,考試的時候只要有「招生單」就是萬能,甚至連老師都會幫忙作弊。在這個社會裡,我們好像一直把「技職教育」刻劃成「讀不了書的廢物」聚集地,沒有良善的職涯輔導、沒有尊重,只是希望他們「沒出息時」,至少當一個可以被用的「工具」。

不是每個人的路都走的那麼直,在找到自己可以謀生的方式時,這些少年可能因為家庭功能失常、經濟弱勢、自我認同出現問題,所以尋求其他方式排解自己不被支持的感受。當他們在陣頭、街上、幫派裡跌跌撞撞,不知道自己是否被接納,甚至用暴力行為來證明自己的存在時,大人們卻又在他們身上套上「毋成囝」的稱號,而不試圖了解他們的困境時,我們怎麼能怪他們越走越遠?他們被沒有溫暖的世界逼上「獨立、成熟」的道路,如果他們還可以選擇當一個「乖小孩」,誰想變成叛逆的青少年?

看著兩個被人生冶煉成熟的年輕人,我的心裡不是悲哀的情緒,而是對他們的理解與莫上敬畏。

撕下標籤 我在南方遇見的那群逆風少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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