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錢人買走一切 他們在昂貴城市過著貧窮人生

聯合新聞網 林宗洧

林宗洧曾經為自己是新住民之子的身分感到自卑,卻在上高中之後有了改變。今年,甚至刻意的安排了一趟「返鄉之旅」,走訪越南許多城市,看見在城市裡或是城市邊緣,那些貧困活的人們。回台灣後,他想帶跟他一樣著有越南血緣的青少年一起工作,尋找自我的認同。

我出生於彰化和美,這是一個發展中的小市鎮,以電鍍業聞名。我依稀的記憶是前一陣子電鍍業還盛行的時候,我常常到工廠裡跑來跑去,等著爸爸媽媽下班,然後帶我回家吃和美有名的臭豆腐。小時候不曾認為自己與別人有什麼不同,只知道自己的母親來自越南,是個坐飛機才能到的地方。

「你是新住民子女!」這句話成為貼上標籤的開始。就學後,學校內常常有身分的調查,我每次都會羞赧地舉起我的手,面對大家看著我的異樣目光,好像添入了他們對於東南亞國度的想像。「他會噴香水嗎?」「他不是正統的台灣人。」這些若有似無的注視一直攻擊著我的自尊。我開始覺得自卑,不敢跟大家說自己的母親來自越南,有時候母親來學校還會不敢讓同學們看到,把她快步推出校園。

上了高中之後,我對自己的身分認同產生改變。我開始不害怕說出自己的新二代身分。

林宗洧(左二)跟著媽媽回越南,和家人一起去西貢動植物園參觀。圖/林宗洧提供

我看到社會上的許多弱勢者,他們的需求因為沒有被看見,所以不被重視、問題無法被解決。我想起自己小時候所背負著的壓力,如果繼續背著,似乎就更難改變現狀。身為社會上邊緣的族群,我們被認為只是很小的一群人,無法改變社會的價值。我意識到,我應該勇敢地站出來證明自己沒有不同,對抗社會的歧視與偏見。這個轉念,讓我開始意識到自己有多麼特殊,同時背負著兩個文化,我更應該挾著這個優勢,重新認識自己的故鄉。

因此,這次暑假,我參與了移民署提供給新住民子女的返鄉計畫,透過自行提案、安排行程,帶給自己不同以往的返國體驗。在這之前,回去越南只是為了探訪親戚,通常沒有時間讓我能夠好好了解越南的模樣,記憶通常都模糊成難過的離別之淚。因此,這次計劃,我以「越南胡志明市之城市景觀在地觀察」作為計劃目標,希望透過重新尋找胡志明市對我而言「不尋常的樣態」,我的另一個期待是,藉此重新認識自己,並形塑自我認同的價值。

機場與首見親戚 濕濕黏黏的天氣、擁擠的人群

過了好幾年,重新回到越南胡志明市的新山一國際機場,大門口擠滿了人,大家都引領期盼著自己的親人或朋友回到故鄉,觀光客頓時就遜色了。我在人群中找尋幼時模糊的記憶,以前回到越南只是為了看見親戚熟悉的臉龐,所以留下印象的只有他們親切的招待與溫柔的話語。

我看見親戚們舉著牌子,看見我們的時候興奮地上下跳躍,重新相遇的感覺真好。

今年夏天,林宗洧和媽媽回越南與家人團聚,這才發現他羞於啟齒的另一個家鄉反而讓自己...

一直以來,母親都用手機和遠方親戚溝通,終於見到彼此的雀躍可想而知。那是一個濕濕黏黏的早晨,我在早餐吃完粄條、娘惹糕、法國麵包後,我終於感覺自己回到越南,那樣黏膩、那樣甜蜜的印象國度。

思鄉總是遊子的情緒,在台灣工作的越南移工們也有同樣的情緒吧。機場好多人等著自己在乎的人歸來、擁抱,無論要在這樣炎熱的天氣等待多久,一個真摯的擁抱點不燃心中的火,卻留下了一個個爛糊的傷疤,傷疤是永恆的思念。每次當我回到越南時,我不會想起在台越南移工的經濟困境與流動的模樣,我看見的只有一個個回到家鄉的遊子,重新洗滌自己的悲傷。

他們在胡志明市這個昂貴的城市裡過貧窮的人生

越南胡志明市塞滿了人,摩托車的移動就像是城市裡小小的河,乘載著每一個平凡小民的願望。因為趕時間回家、工作,他們並不對「移動」這件事樂在其中,反而常常以喇叭聲「提醒」自己還正在移動。路上的小攤販、行走的人們,沒有人是慢下腳步享受著個城市的浪漫,每個人都隱隱地被壓在生活的重擔下,在腳步間尋找自己生活的意義與重心。

唯一來回咀嚼這座城市的人,只有遠道而來的遊客們。他們為這座城市帶來了經濟來源,他們走起路來備受尊敬,因為他們可以瀟灑地來去,把越南的啤酒、咖啡文化變成夜間享受佳餚。越南的當地人忙著服務一尊尊的搖錢樹。我路過一個個相互競爭的夜店,一個個拿著啤酒大聲吆喝的遊客,感覺夜間的胡志明市充斥著震耳欲聾的孤寂。

胡志明市裡常有河川橫亙,橋梁及河畔道路是連接胡志明市各郡的重要交通樞紐。圖為第五...

台灣社會的確比越南的現狀要好許多,以前回到越南可能沒有特殊的感覺,只有體會親戚的熱情而已。這次看見積極發展觀光的胡志明市,貧富差距在夜晚蔓延開來--路上撿拾垃圾的當地人、移動的我、享受著夜生活的遊客,拉扯成一幅隨性的水彩畫。不難想像路上的計程車載著的醉倒的遊客,要怎麼蜿蜒的回到自己的飯店;路上的摩托車,要怎麼帶著哀傷的臉,收拾餐廳的剩食與微薄的薪資,繼續在昂貴的城市裡過貧窮的人生。

在這趟旅程中,我不僅待在胡志明市,我和母親也移動到不同城市,感受越南其他地方的景觀與特色。我們坐著自租的汽車,隨著顛簸的路一起搖擺到遙遠的目的地。在車上的時間已經不知道是怎麼度過的,只記得兩旁的景色一直在轉換,從高速公路、黃土路、到農田,最後的印象停在混濁的湄公河水。

很多城市可以看出強烈的資源差距。在沿海地區總是會有美麗的豪宅、華麗的酒店和高級的咖啡廳;相對的,內陸卻只有永遠不平的道路,低矮的沒有屋頂的房舍,以漁業為生的平民們。對於這些內陸居民來說,他們從來沒有想過融入沿海華麗的生活圈,這些奢侈的消費地點,只站在外頭瞻望都可能被趕走。

有錢人買走了海岸與土地,貧困者連家都消失了

人不是移動的主體,城市才是。貧困人民只會捕魚,他們把自己的房子建在河邊,但是一個個的怪手把他們的維生工具與空間漸漸限縮。沒有錢改變他們生活環境的人們,除了捕魚之外還是什麼都不會,也不會有人幫助他們。一個個的城市移往現代化的地方去,留下人民無助的站在原地,有時候連自己的家都跟著消失了。

回到越南的我,就像是過客一樣,在城市間的流動看見每個悲傷的人,他們沒有辦法從自己的困境裡翻身,卻只能恍然的讓自己老化,被時間的海浪沖刷成自己認不得的模樣。我也找不到這些城市的特色,除了花燈、公園、燈飾等淺而易見的大型造景外,我找不到其他能夠欣賞城市的方式。

每座城市都是一個電影的停格畫面,當我有意識的要和這些畫面產生連結時,看見的卻是艱澀難懂的黑白電影。海邊的堤防不斷變高、消波塊不斷變多,商業築起的高牆讓城市的流動就加快。每個人都在自己心裡築起了自己的城市,流連在自己的悲慘人生。握有資本的人,可以隨意品點今日的「海岸」,明日的「土地」,大海與土地不再是大家的,窮人被迫失去了土地,再也無法接近大海。

越南的店家基本上都會將地址印在自己的招牌上,從都市到鄉村,甚至連柬埔寨的金邊都有...

在這次回鄉與下次回鄉之間 我要與同樣有越南血緣的青少年一起工作

這次回鄉帶給我很大的鼓舞,一切我所預期的事物在我的眼前一一發生。對一個高中生來說,考試和課業壓得我們喘不過氣,擁有自己的時間,學習自己喜歡的事物,讓自己的家庭背景與過往的模糊越南記憶如投影片般提醒著自己的歸向,是我在高中時期最美好的回憶之一。

回到台灣之後,我馬上就想到了自己的下一個目標。了解到自己的存在是兩個文化的衝撞後所產生的結晶,這樣的特別之處應該要怎麼樣為自己的未來、為社會做出改變?我想起在台灣其實還有許多小孩沒有這樣的資源,家裡的經濟、生活的規劃,都讓他們只能囿固在自己小圈圈內,無法和世界上的其他人互動。原地踏步的生活只會持續的階級複製。

回鄉是重新記憶的過程,在金邊、胡志明市、彰化各個地方流動,我讓自己變成滾動的石頭,逐漸磨平自己的稜角。「築夢計畫(註)」是我的下個目標,透過這個計畫,我把越南印象帶回台灣,與台灣同樣有越南血緣的青少年移地創作,在尋找自己的同時,也了解背後的文化。

「回鄉」是一個面對自己的過程,把自己丟向最不想面對的文化背景,重新正視自己的需求與受到的歧視,把故鄉變成洗滌自己的工具,把未來緩慢的變成自己喜歡的形狀。

在越南的迪石市,基本上內陸的房屋都是低矮且沿著河畔興建,不僅道路小條,橫向連結也...

這是迪石市的沿海豪宅區,路面相當平直且嶄新,兩側皆有新建築正持續的把這個地方變成...

註:新住民及其子女築夢計畫是內政部移民署,希望透過築夢獎金的核發,協助新住民及其子女完成夢想,同時將其對社會參與的熱情及對家庭用心的付出與貢獻,透過影片拍攝與各界分享,增加大眾對新住民及其子女的瞭解與認識。計畫預計執行時間為12月至3月間。

林宗洧

彰化高中高三學生,為兒童、學生、新住民二代的權利奔走的小大人,不敢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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