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死亡迫近 她捨棄和緩治療走向精神信仰

死亡的迫近感正也是病人不斷從自我現實裡撤退出來的過程。圖/pixabay
死亡的迫近感正也是病人不斷從自我現實裡撤退出來的過程。圖/pixabay

「沒有其他辦法了嗎?」吳醫師搖頭應答:「沒有了。」立心開始經歷了西醫電療、化療、止痛、服藥、民俗療法、中醫把脈煮藥、生機食療、氣功、自發功、長生學、民間偏方、草藥……。最後,走進了W佛寺。

相遇在病房

「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女人語氣裡吐露著一種寧靜而冷峻的情緒。病房護理站前,坐著一個短髮女人,40多歲,個子嬌小,面目清秀,衣著樸素,她再次輕聲而堅定地問:「依照吳醫師的經驗,沒碰過其他例外做法了嗎?」每一句都在叩問命運的大門,每一字都是艱深而沉著的聲響。

「沒有,」應門人並不試圖掩藏天色,吳醫師搖頭應答:「沒有了。」說完,他掉頭走回醫護討論室。

***

起初,立心只覺身體不太舒服,不知怎地,咳嗽一直治不好,咳到後來還咳出血絲。服務於公家衛生醫療單位20多年的她,熟識許多醫療界的朋友,半年前特地去找交情甚篤的鄭醫師看病,立心問鄭醫師「敢是生蝦『歹米仔』(是不是長了什麼壞東西)?」鄭醫師以長輩的語氣對立心說:「嬰仔人莫疼亂供(年輕人少亂講話),感冒啦,看看就好了啦。」

往後,她依照醫師建議,做X光斷層,發現心臟附近長了直徑5公分的腫瘤。緊接著做切片與支氣管鏡檢查,發現肺積水;隨即,又抽出20幾CC的肺積水去檢驗,檢驗後知確不樂觀,癌細胞已轉移。

為此,兩人毅然決定停下公職與室內設計的工作,將子女交託父母照顧,全力展開積極治療。沒想到,化療的副作用會強到令人難以負荷。副作用大時,立心就說以後再也不做化療了,等副作用變輕,她又覺得有治療就有希望。半年下來,在癌症醫療中心看到做化療做到上急診室急救的病友越來越多,兩夫妻備受打擊。心情如漸次陰鬱幽暗的天色,原來,治療與痊癒不一定成等號。

自此,兩人想到另闢蹊徑,潛心學習生機飲食療法、勤練自發功,最後甚至住進生機飲食農莊。無奈,入住一個月後,兩人評估難以長期負荷龐大的食宿與療養費用,最後只好商議轉入大醫院的安寧病房,至少健保與保險費能減緩生活與醫療開銷。與吳醫師確認積極醫療的可能性,是依然抱持一線希望,但是,「沒有,沒有了」這句話是鏗鏘有力的閉門聲,將立心閉鎖在命運與機會的另一端。

很快地,她已沒有笑容。不僅面無表情,疼痛時,她抱著肚子、緊閉雙眼、前後搖晃身體。最常出現的畫面是,立心閉目,陳大哥跪臥床邊,為她做長生學、為她熱敷。或者,兩人一起在交誼廳、餐廳、會客室、佛寺靜心盤坐,整層緩和醫療病房的角落都有他倆的身影。

「在醫院,每天打針、睡覺、睡覺、打針,這種日子,過一天跟過一個星期、一個月,又有什麼不同呢?」一樣與疼痛相伴,立心說的卻是另一種語言,她對陳大哥說:「我要離開這裡,我要去修行。」

轉診大醫王

在醫生讓她「留一口氣回家」時,玫之決定不回家,而是讓車子將她載到W師父那。先生與女兒特來苦苦相求,她已不為所動。

幾度面臨離異的婚姻,永別了;先生工廠倒閉後,怎麼也償還不盡的債務,永別了。如今,玫之最明白的是,身體健康沒有了,一切的關係也將就此了結。今次相見,是已進入癌末第三期的玫之,特地前來請求W師父,多年前的俗家老鄰居,為她料理後事的。

只是,剛到W佛寺,玫之著實嚇了一大跳。除了貨車、鐵皮屋是由信眾佈施或借用,道場環境設施竟都是廢物利用拼湊出來的,居士穿的脫鞋、墊子、衣服、地毯、書櫃、料理三餐燒材火的火爐、燒煮洗澡水的大桶子,鍋碗瓢盆,乃至佛桌、佛像,無一不是資源回收後修補使用。

她難以想像師父是「不倒單」(盤坐不倒臥),出家這許多年,每個夜裡都是在這部二手老貨車廂裡打坐。更不可思議的是,W師父自己經歷過胃癌末期,卻帶領一群修行人苦修苦行。

受暴食症所苦的T師姐、重度智障被社會排斥的A師姐、常犯癲癇的出家師父B師父、糖尿病患者Q師姐、腦性麻痺D師姐,甚至還有W師父從垃圾推理帶回、精神已有些許異常的遊民Z師兄。多年來,這群居士們在道場共修與睡臥之所,竟是如此簡陋。相較之下,醫院顯得多麽奢華而便利。

然而玫之最在意的是飲食,苜蓿芽、小麥草汁等生機蔬果陪著她度過病後這些年。她很慶幸W佛寺師徒自植蔬果作為三餐。W師父在花蓮、台東、屏東、台中皆有道場,平時W師父在道場之間來來去去,較常停留在信眾捐贈或借用的花蓮E道場、L道場、S道場。

這幾個道場都位居偏僻山林,山上種植的蔬果不僅足夠食用,他們自己雖不花錢,卻常將食物佈施他處;有時開水果店的信眾要捐贈賣剩的水果,居士們前往載回來整理後,好的再分送給花蓮多處孤兒院、老人院、教會、養老中心…等地,其餘部分留著食用,毀壞的部分則讓廚餘變黑金,在菜園做成堆肥。

初來乍到,老鄰居關係要轉換為師徒關係可不簡單。W師父總能因材施教,遇到斥喝才能改變習性的信徒,即便互罵也在所不辭。

剛到W佛寺前幾天,玫之拖著病體,欲將隨車載滿備用一周的生機食材好好安頓,師父讓她慢慢放入冰箱保存,一邊指著苜蓿芽說好吃的、鮮嫩的都留給自己吃了,這叫「貪生怕死」;玫之全身癱軟無力,只想躺著好好休養生息,W師父卻要她起身挑水採菜,「不要只會躺著當病人」;一氣之下,玫之破口大罵這種師父算什麼出家人,哪有這樣虐待癌末病人的,「我都快死了,你還要我起床挑水採菜!」只是,罵人需要力氣,玫之氣若游絲,正覺上氣不接下氣,想找氧氣筒,W師父卻要她發願「老實求死」。

玫之倒抽一口氣,覺得自己無論如何無法發此宏願。但仔細想想,家裡再怎麼不溫暖,一間套房、豪華的冰箱也是有的。自己舟車勞苦前來相求,所為何願?走在瀕死經驗裡,實有許多心裡的話值得與人分享。於是,在病苦的幽谷,她對著W師父發願道:「如果還能活著一天,我就要到醫院當癌末病人的義工。」

聽完這番話,W師父態度頓時一轉,叮嚀她先把自己健康照顧好,有朝一日才能度人。這回卻換玫之聽不進去,一直叨唸著此生「遺願未了」。

事實上,玫之突訪的前一天,W師父才剛從台中道場回來,身心未歇,緊接著又開始安頓玫之的狀態。聽進玫之發願,師父拿出信眾在中橫佈施的唯一一顆水蜜桃,一邊耐心地一口一口餵玫之吃下,一邊對玫之說:「有德行的人說話,人家會歡喜聽。你病奄奄的,自己就好像業障很深了。」這句話像突然射入幽暗地窖的一道光,玫之被強光刺得睜不開眼,卻又強強希望張開眼睛,把地窖外的世界看個清楚。

玫之原已精疲力竭,說也奇怪,那晚之後,不知從哪興起一種「想要活起來」的意志力,以後不再頂撞師父,且開始信服師父的指導。

***

陳大哥初次引見妻子立心認識W師父那天,師父並未立刻答應,而是要求陳放下氧氣筒,要求立心放下藥物、不能手持拐杖、也不能接受攙扶,且得獨自繞著眼前的大桌子3圈,否則無法決定是否收留。

近兩周來,站都已經站不穩了,豈可能一口氣走3圈?為表示要跟著W師父修行的決心,立心花了將近1個小時,走走停停,才終於扶靠著桌子,辛苦地繞走完3圈。陳雖覺於心不忍,卻知這是師父的教誨。看著師父還沒開口,陳對師父喃喃道出他的語重心長:

「我跟立心說,一知道生這個病,妳跟這個世界的關係就告一個段落了,妳對爸媽、對公婆沒有責任了,妳對先生、對兒子、對工作都沒有責任了。我跟她說,妳應該走另一條路,去追求另外一段人生。」

「啊呀!身為她的先生,竟能發下這樣的宏願。」陳一時不明白自己哪句話算是宏願。W師父道:「你剛已經在那段話裡頭,把你的妻子貢獻出來,難道不知道這是發下宏願了嗎?」說完,W師父轉而對盤坐身旁、體力依舊單薄的玫之說:「玫之,你的願來了。」

如願

沒想到,玫之以抱病之軀,歡喜行願。她挑起所有立心在W佛寺的起居生活,三餐飲食、疼痛病苦,甚至睡眠期間的照料之責。幾次睡夢中,立心一個咳嗽,玫之即刻起身服侍。一杯師父親自摘採、熬煮的青草茶,哪怕只有100CC,立心也要2個小時才喝得完。儘管如此,玫之從頭至尾守在立心身旁。

對旁人來說像是空白寂寥的2個小時,對他們來說,卻是身心靈護持的相互理解與陪伴。剛從瀕死經驗跨出一腳的玫之,是一樽極致輕薄的瓷瓶,她奉獻給立心的,是無盡的愛盈滿的靈光。

只是,立心元氣飄渺孅弱,疼痛到無可奈何之時,實承接不了這許多,只能久久聚氣,緩緩擠出一句話。

她問玫之:「這麼苦,怎…麼…辦? 」

「不是這樣子的,」玫之說,「我那時候,整個身體像火在燒一樣,吃不下,拉不出來。」

「可是我沒力,屁股沒肉,輕輕飄飄的,沒力氣站起來。」立心說。

「跟我一樣啊。」玫之說:「我就坐在馬桶上睡,等到有力氣了,再撐起來。」

聽玫之這麼說,立心知道原來有人也是這樣,她點頭,像是在想:你做得到,我也可以。玫之與立心在瀕死經驗中,彼此分享置身邊界的經驗,兩人相互啟發。

在W師父眾多指導心法中,要求信徒發願、行願,可大大推進信徒走入心靈療癒的生命進程。轉心轉念、革除習性、屏除我執的例子,比比皆是。

初來常住的居士們最難跨越的,是刻苦的物質環境所帶來的試煉。帶病苦行苦修不打緊,白天,他們得不畏7月天裡鐵皮屋的燠熱與蚊蟲的襲擊;鐵皮屋佛寺是沒有廁所的,有的就是大自然配備:一把鏟子與需要節省使用的衛生紙。抱病之軀為了能躺下來,要攤開最陽春版的床鋪--瓦楞紙版。在W佛寺,行住坐臥間,自我的破碎才是最大的修行。

不同於玫之,立心是一個相當聽師父話的徒兒。一進W佛寺,藥物、針劑、氧氣筒、止痛貼簿、鬆軟安適的床鋪、高科技醫療設備、恆溫空調……早已不佔據她的心思。對於美食、容貌,乃至名利、美好的關係,也不冀不求。她遵照師父教誨,僅管把生病之軀託付給「阿彌陀佛大醫王」。

在師父的引導下,夫妻二人亦得相互配合、協調,陳大哥得要放下夫妻情分,全心支持立心放下種種社會角色,走自己的路,夫妻二人自此成為「同修」關係,與所有帶病修行者以師姐師兄互稱。不論生病者或照顧者。確實,他們如願共同過著儉樸、苦修的「另一段人生」了。

***

「病痛本是無可替代,知道立心這麼痛苦,我知道她想求的是『往生』,我不能給她太多罣礙。」陳大哥不斷對自己這麼說。7個月來的日夜相隨,陳大哥有多少不易拋下的夫妻情感?每想至此,他只有不停地工作,將他的一技之長帶入簡陋鐵皮屋佛寺,他下山買木料、載木料上山,一個人敲敲打打,先是鋪設地板,初步建立共修與生活空間。其次,是一磚一瓦搭蓋衛浴基本配備。自此,W佛寺師徒共修與睡臥之所增添了許多「豪華設備」。

無奈的是,2周來,立心的眼睛漸漸不再分泌淚液,近1周,眼皮也不再能眨。面容開始像中風一般,嘴巴歪斜,口水不住地流出,難以進食,卻時常想嘔吐。儘管如此,她每日挨在師父身邊,與眾人一同打坐修行,起居作息皆與一般修行者無異。

那日一早,陳師兄聽見打坐中的立心貌似要咳嗽,他趕緊前去拍背,好讓這口痰能夠咳出來。無意中觸碰到立心的手,赫然發現她的手腳異常冰冷,指甲發黑,陳師兄趕緊沖泡杏仁粉讓立心喝下,接著又倒了亞培安素,但立心表示不想再喝,只靜靜躺在陳師兄身邊。

當時師父近身坐在立心對面,正在對前來探訪立心的同事開示度化魚、狗、鳥等畜生道的往事。間或,師父也對立心開示著:「身體都這麼痛了,俗世一切就要捨下,夫妻情深也要放下,這麼痛,你就要去『求往生』了。」

此時,玫之問立心想不想喝蔬菜汁,立心點頭應諾,師父要立心坐起來喝。疼痛中的立心聽師父這麼一說,口中嘴形像是唸了兩句「阿彌陀佛」,陳大哥見狀急忙又一個箭步,坐到立心身後扶住她,恨不得將自己的元氣全輸入她的體內。正當玫之把蔬菜汁端上前,立心卻又搖頭表示不想喝了。為了解釋立心的心思,陳大哥這會兒又繞到她跟前,幫眾人解讀她的唇語及肢體語言。

就在此時,立心眼睛定定看著師父,動了動唇,師父正想上前附耳過去,只聽立心竟清晰地吐出一句話:

「我要到阿彌陀佛那裡去,再發願下來,度化六畜眾生。」話說完,眾人望著多日不能眨眼皮的立心,一連眨了三次眼睛,一下,兩下,眨到第三下時,立心闔了眼,低了頭,就此在打坐往生了。

師父當場道:「不可思議啊!竟然發此宏願,妳簡直就是地藏王菩薩啊!」語畢,師父喝令當場所有人不得出聲,不得言談,行動電話關機,不能留下助念8小時的人立即離開,之後也不准有人再進出或走動。師父說:「你們口口聲聲要念經拜佛,現在眼前有一個地藏王菩薩在這裡,還不知道要好好念經嗎?」

陳大哥知道師父寧可發脾氣也要把事情做好,讓業往自己身上加,也要成全好事。立心一群同事原本有人要去接孩子的,不約而同地另作安排,當下所有人無不一起念佛、跪拜。

死亡的迫近讓人從自我現實裡撤退

癌末病人立心肺癌末期並已轉移腦癌與骨癌,在安寧療護病房治療的最後4個月,放棄西醫醫療系統的支持,主動前往簡陋的鐵皮屋W佛寺「修行」。未曾念過佛號的立心,往生前身體盤坐,心持佛號。常住W佛寺一個多月後,她發下宏願,在佛寺中靜坐辭世,過世後24小時依然全身柔軟。

透過立心選擇離開醫院前往花蓮W佛寺「修行」的經驗,我得以從一個新的視角認識W佛寺此一療癒社群。在W佛寺,立心的改宗經驗並非唯一特例,儘管W佛寺中亦有難以適應此種苦修生活,或被家人懇求回家的例子,但是,十餘位帶病修行者各自在苦行苦修中相互支持,並經驗個人身心靈的轉化歷程,這與病人在醫院各自面臨病苦、孤單與瀕臨死亡,確有顯著差別。

立心的醫病史與一般病人大同小異:西醫電療、化療、止痛、服藥、民俗療法、中醫把脈煮藥、生機食療、氣功、自發功、長生學、民間偏方、草藥……。在病危病苦之際,癌末病人立心選擇離開西醫醫療(Theraph)體系對身體疾病疼痛的積極/緩和治療,轉而親近並依靠以精神信仰力量引導病人的身心靈療癒(Healing)歷程。

在緩和醫療病房與W佛寺不同的實例中,我看見,死亡的迫近感正也是病人不斷從自我現實裡撤退出來的過程。

病人在臨終階段因身體的衰敗,而從社會角色退出的例子並不少見,只是,透過宗教信仰力量與療癒社群的支持系統,讓帶病修行者在療癒社群中,發現並創造生命的價值(造福人群、做功德)、彼此照顧、支持、正向鼓勵,此種「靈性照顧」之境界,遠非醫療院所能及。在W師父的帶領下,帶病修行者在人世間聚合而成的療癒社群,其生命實踐態度,對資本主義下醫療技術體系、中西醫療護理的實踐、甚至花錢才能實行生機飲食等系統,都能為我們帶來啟發的波紋與思考的漣漪。

依稀記得當年玫之同意我錄音,我手持高級錄音筆緊靠她唇邊,也無法成功收錄她微弱的氣息。如今,這位發願照顧癌末病人的玫之,18年來日日跟隨W師父行持此願,身體卻越活越健康。

W佛寺的故事既非神話,也非傳說。W師父自己既是抱病修行者,也是台灣版的天使走過人間。「老實求死」的指導語,要好好參悟,而W佛寺的故事,永遠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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