灘地回復｜為什麼這些地方必須清除紅樹林？

水花在船邊飛濺，趁著漲潮，台北市水利處委託的包商，帶我們從基隆河航向下游，河岸兩側，成林的水筆仔構成一道厚實綠帶。靠近基隆河與淡水河交界，一項籌備許久的工程，動工了。怪手朝著水筆仔落下，一勺勺把樹挖起來，放在平台船上。紅樹林植株與淤泥被運往對岸，準備用來保護社子島的堤防。

關渡紅樹林擴張 壓縮水鳥和底棲生物生存空間

為什麼要伐除關渡的紅樹林？得從1964年講起。當時為了改善淡水河上游的淹水問題，政府炸開關渡隘口，漲潮時海水長驅直入，導致關渡跟五股地區的灘地鹽化，成為紅樹林能夠生長的環境。

這一帶曾經有每年10萬隻水鳥停棲的盛況。1986年為了保護水鳥，當時的農委會將關渡防潮堤外的55公頃灘地，公告成立「關渡自然保留區」，當時紅樹林面積只有3.5公頃。到了2022年，已經增加到41.8公頃，擴張十倍以上，占比達到76%。（資料來源：台北市水利處關渡紅樹林疏伐規劃設計工作報告）

隨著灘地消失的，除了水鳥，還有底棲生物。長期研究蟹類的中興大學生命科學系教授施習德表示，1930年代，淡水河口的台灣旱招潮蟹數量非常多，但是1960年代以後，紅樹林擴張，嚴重壓縮底棲生物的生存空間。關渡的台灣旱招潮蟹變得非常少，新竹的香山濕地，類似情況也曾經發生。

新竹香山濕地紅樹林 卡住垃圾、影響通洪、還孳生小黑蚊

香山濕地的紅樹林是人為種植的，為了保護西濱公路，1959年在海山罟區域種下水筆仔，1997年再次栽植水筆仔、紅海欖、海茄冬與少數欖李。三十多年的時間從零擴散到141公頃。紅樹林來了，卡住垃圾、環境髒亂、孳生大量小黑蚊，讓居民不堪其擾，同時也阻塞河口、影響通洪。

彰化芳苑濕地沒有紅樹林之前 生物種類更多

1980年代，當時認為紅樹林能保護海岸，在彰化芳苑種下了3公頃的紅樹林，現在擴散到30公頃，彰化縣政府沒有移除，而是以9000萬元經費闢建一條海空步道，從紅樹林之間穿越，一度成為爆紅景點。遊客看到招潮蟹很開心，其實如果沒有這片紅樹林，原本在這裡生活的蟹，種類會更多。

長期關注彰化海岸的蔡嘉陽，發現紅樹林生長帶來的環境與物種改變。他說，彰化這片泥灘地本來有十幾種招潮蟹，還有彈塗魚、貝類、文蛤，這些生物沒辦法生長在紅樹林環境，因為紅樹林酸性很高，牠們沒辦法消化吸收葉片腐解出來的有機碳，等於是物質跟能量循環被紅樹林鎖住，沒辦法釋放出來。

新竹香山、台北關渡、新北蘆洲等地 陸續伐除紅樹林

回復泥灘地才能找回消失的物種，為了復育台灣旱招潮蟹，2007年，新竹市政府與荒野保護協會合作，首次清除紅樹林。後來為了疏通河口改善排洪、防治小黑蚊，開始大規模伐除，從2009年到2020年，連續11年清除紅樹林和擴散區的小苗，累計經費4000多萬。慢慢的，灘地恢復到台灣旱招潮蟹喜歡的狀態，牠們回來了。根據新竹市政府的資料，2007年香山濕地的台灣旱招潮蟹只剩1.3萬隻，2019年恢復到23萬隻，成長17倍。

香山濕地以十多年的時間，持續修正人為種植紅樹林的代價。關渡地區的紅樹林，則是2024年才展開伐除計畫。關渡地區的水筆仔純林，平均樹高5到6公尺，在台北市水利處的資料中，基隆河K001的斷面，從關渡堤防到河岸，紅樹林生長寬度達到400公尺，導致河道只剩原本的三分之一，影響通洪，上游百齡橋的水位因而抬高26公分。

灘地消失、物種改變、河槽刷深，紅樹林持續生長卻束手無策，因為關渡自然保留區依文資法經營管理，禁止改變或破壞其自然狀態，當時只能任其自然演替。直到2021年12月解編，改依《濕地保育法》，這個區域成為關渡重要濕地的一部分，能夠適度經營管理，台北市水利處才以4.2億元經費，規劃將臨河的紅樹林伐除10.39公頃，疏濬19.6萬立方米土方，工程分為三期進行。

清疏之後，擔心水筆仔很快長回來。台灣生長的四種紅樹林中，只有水筆仔具有特殊的胎生苗機制，果實會在母株上吸收養分成長發芽，抽長成類似筆的形狀，等到成熟才從母株上落下。為了避免胎生苗著生，台北市水利處會將工區向下挖深，把高程降低。

這些處理原則參考了水利署第十河川分署的做法。另一頭，淡水河左岸的蘆洲一帶，十河分署已經累積豐富的疏伐經驗，從2021年開始，累計完成11公頃的紅樹林疏伐。疏伐之前，淡水河蘆洲這段淤高了一公尺，淡水河瓶頸所在的台北橋河段水位也跟著壅高。

疏伐計畫雖然以河防安全為首要考量，也顧慮到生物多樣性。蘆洲、社子島、五股、關渡，對水鳥來說是一個生活圈，蘆洲這一側，已經恢復成灘地區域，連全球瀕危物種-黑面琵鷺也在這裡停留。

至於芳苑濕地，一旁的二林溪，河道已經有一半被紅樹林占據，遇到大雨，排水就有大問題。蔡嘉陽建議河道的地方要伐除，海空步道兩旁的紅樹林一定要圍堵，畢竟這片濕地原本沒有紅樹林。

「紅樹林植林」溫室氣體減量方法草案 審議中…

近期因應氣候變遷壓力，淨零碳排成為目標，在其他國家，紅樹林因為生長快速，被視為自然碳匯的一部分，在國發會提出的「自然碳匯關鍵戰略計畫」中，就將紅樹林納入藍碳，環境部也在4月公告「紅樹林植林」溫室氣體減量方法草案，目前正在審議中。

退潮之後，彰化海岸的泥灘地有五六公里寬，是天然的消波塊，也有良好的碳匯功能。台灣雖然小，但沿海的原始環境是很多樣化的，這些地方各有原本的生態系統與生物多樣性。因應減碳壓力的同時，更應該保全這些環境原本的自然狀態。

當那些原本沒有紅樹林的地方還在奮戰，長期研究濕地生態的學者召開記者會，呼籲政府審慎面對紅樹林碳匯的議題。中興大學教授施習德表示，目前台灣各地海岸所看到的紅樹林，絕對都不是當地原生種，紅樹林的土壤跟樹幹都會排放大量溫室氣體，不但抵消了它原來碳的埋藏率，甚至還會超過。

環境品質文教基金會副秘書長鄭佾展說，1976年台灣的紅樹林面積不到200公頃，2023年已經增加到680公頃，應該移除這些因人為栽種而擴張的紅樹林，政府卻計畫要新增300公頃。東海大學林惠真教授懇切呼籲，尊重《濕地法》第五條的精神，確保海岸濕地零損失。

回應學者與環團的擔憂，國家公園署提出適地適種原則，優先選擇廢棄的鹽田或魚塭。另外，一項紅樹林種植試驗計畫，鎖定嘉義布袋鹽田，預計操作一公頃，正在書面申請程序中。

伴隨自然環境的改變、生物多樣性的損失，台灣的環境，是否適合種植紅樹林做為減碳工具？需要謹慎評估，畢竟二、三十年前人為種植的紅樹林所帶來的影響，還沒完全恢復。

本文授權轉載自《我們的島》（原文標題：灘地回復｜為什麼這些地方必須清除紅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