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多弱勢才能得到救助?重新看見墜落底層的人們
要多「窮」才能算是需要幫助的弱勢?當我們看到一個人有地方住、身體健康、行動自如,可能會下意識地覺得:「這樣的狀況,應該過得還不錯吧?」然而,有些困境其實並不在表面,而是隱藏在生活的縫隙裡 —— 這些不被看見的困難,往往讓真正需要幫助的人,逐步遠離救助的機會。
弱勢的樣貌,不該由我們的想像來定義,現今政府認定低收入戶與中低收入戶約有24萬戶左右,但那些不在救助名單中的「近貧」人群,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如何突破這些看不見的界限,重新看見「隱形」的社福邊緣人?
每到寒暑假,學生們離開學校,為了賺快錢而觸法的消息,比平時多上許多──詐騙當車手、性剝削案件.....等等,總是讓許多兒少機構的工作者提高警覺。
「有錢像是可以翻身!」更生少年關懷協會主任陳彥君擔憂地說,很多觸法少年會向外追尋認同感、期待短時間致富,就是希望爸媽不會為錢爭吵,自己在外面也會被人看得起。
更生少年關懷協會長期投入輔導司法少年,在少年背後看見了許多相似的家庭狀況:父母因為忙著賺錢,無法花時間關心孩子,而孩子習慣自己處理問題,就容易被快速賺錢的違法途徑吸引,甚至走向法律邊緣;而很多來自經濟困難家庭的孩子,因為和同學比較而失去自信,不僅讓他們學習表現下降,還可能影響到未來的職涯選擇。
勵友中心的督導周佩潔,專門輔導少年就業發展,在一千多個服務案件裡,超過三分之一陷入高風險的賺錢方式,她將這樣的現象稱作「新興貧窮」,這些孩子在還沒賺到錢之前,就先揹了一身的債務,還有待決的司法議題,也揭示了從家庭、社區到整個社會結構中需要被填補的空隙。
輸在家庭起點 沒有後援的人生
許多近貧家庭雖然生活困難,但未被政府認定為低收入或中低收入戶,無法獲得完整的社福支持,僅領有物資和相關補助。投入兒少工作多年的勵友中心主任張怡芬指出,近貧家庭面對風險的承擔能力也相對薄弱,且在勵友中心的服務經驗中,近貧戶的數量與低收入戶幾乎相當。
近貧家庭缺乏足夠的資源,無法支持孩子追求夢想,甚至為了維持生活,必須付出更多隱藏的代價。例如,父母因忙於工作無法陪伴,孩子不得不打工,犧牲了學習和成長的時間。張怡芬感慨「這些孩子的發展上限,可能只是一般孩子的起點」。
「未來咖啡」是更生少年協會在台北開設的中繼職場,許多少年透過培訓餐飲,習得一技之長,或是度過很多個中途離校的日子。陳彥君觀察,很多沒有補助身分又近貧的司法少年,特別勤奮努力,因為對他們來說,這已經是生存的最後一條路。
對於從小缺乏支持的孩子而言,成年只是孤獨旅程的開始。一位接受協會培力的少女,爸爸過勞死、媽媽有精神議題,沒有家庭支持可依靠,但因有家戶有房產,無法符合政府補助資格,只能暫時安置在自立宿舍。
更生少年協會陪伴少女,從在自立宿舍的生活技能培訓,到後續救助金結束後,提供就業輔導、社區資源連結,期待少女能在沒有補助身分的情況下,還是可以找到生存的方向。
勵友中心副執行長劉宏信認為,現行的《社會救助法》已經不符合時代需求,除了解決基本的吃飽問題外,還應該注重穩定家庭生活,尤其是幫助年輕一代有發展的機會。他期望未來的政策能更有彈性,真正協助這些邊緣家庭改變命運。
社救法是貧窮家庭的助力還阻力?
勵友中心曾服務過一位少年,原本在打工兼職,並獲得轉為正職的機會。然而,現行補助制度缺乏銜接機制,該少年可能因轉正職後的收入計入家庭所得,導致失去原有的補助身分與社宅福利,面對補助「斷崖式」終止的風險,讓許多近貧家庭在關鍵時刻進退兩難。「前面是社救法在幫忙,但當成長到一個可以突破的階段時,卻變成一個把他往下拉的力量」許多孩子面臨著這樣矛盾的局面。
《社會救助法》用一刀兩斷的方式去判定究竟有無身分,但勵友中心的工作者們一致認為,應該要有更彈性的動態評估標準,舉例來說,當家庭經濟狀況稍有改善,卻仍處於不穩定狀態時,可透過階段性支持措施,而非立即剝奪救助資格,否則永遠有近貧的人在邊緣擺盪,而獲得身分的人卻又走不出貧困循環。
從家庭防護補足社救法的缺口
如果用「家庭防護」的角度來介入協助,先從社區開始去接觸孩子、建立與家庭之間的信任關係,自然會了解家戶的個別需求,給予合適的協助。
然而,現況下殘補式的社會工作太多,劉宏信說《社會救助法》就是屬於殘補式的工作,討論如何進行金錢補助,但家庭翻轉的關鍵在於下一代,家庭、學校、社區是重要的三環,當家庭與學校失能時,社區就需要去補足功能,這也是社福機構存在的使命。
「台灣社福政策應該是要合作,而非用包工、採購的思維。」劉宏信直視結構性的缺失,因為在既有的思維下,讓許多社福機構的社區工作,用一年一約式的補助,並非長期支持的解方。
但如何打破殘補以及只有金錢能進行救助的思維?事實上,有許多社福團體,努去去補足生存的需求,從最基礎的「吃」與「住」幫助社福邊緣者們,或許能讓他們少一些依賴金錢救助的想法,同時為他們創造喘息的空間,有機會逐步修復生活的其他面向。
金錢補助之外 打開另一種救助的可能
被稱為「窮人銀行」的食物銀行,為許多困境中的人提供溫飽,打開了一扇希望之門。不過,食物銀行在社區裡面常常會被貼上「弱勢集散地」的標籤,也會引發眾人猜疑「好手好腳為何要領取物資?」但也正是因為食物銀行,才有機會讓大家正視貧窮家戶的多樣性。
台灣全民食物銀行協會社工督導黃忠偉,先前有服務婦幼、老人的經驗,深刻看見每一個跌落的個案,背後巨大的生存議題,關係到家庭乃至社區,需要透過資源整合去形成解方,而食物銀行正好是可以進行整合的地方。
像是協會育成的台中太平原住民食物銀行,建置了物資發放的模式,除了照顧到廣大的都市原民弱勢,還跟地方文健站合作營養計畫、健康促進活動。
黃忠偉提到,許多不符合低收入或中低收入資格的人,其實同樣需要幫助。特別是在都市裡,弱勢家庭要向人求助本來就很困難,尤其是那些從鄉村到都市打拼,卻因意外陷入困境的人。他們可能因為在家鄉擁有財產,或戶籍與居住地不一致,而無法申請補助。
興毅慈善基金會的忠信食物銀行,在雙北跟台南設有據點,每到開放日的早上,會員會排隊輪流進入像是小小雜貨店一樣的食物銀行,依照點數選取需要的食物和物資,其中很大的比例都是難以得到福利身分的邊緣戶。
「邊緣戶需要最主要的支持就是吃跟住。」興毅慈善基金會的專員李偉如認為,食物銀行解決「吃」的問題,不用煩惱伙食支出,對許多邊緣戶來說是莫大的幫助。
現行《社會救助法》的「虛擬所得」計算方式,將所有具工作能力的家人,按照基本工資計算進家庭收入。然而許多家庭在陷入經濟弱勢邊緣時,卻因制度設計僵化使其在救助邊緣不得其門而入。
興毅慈善基金會副執行長盧忠恕感嘆,這樣的矛盾困境不應該存在,他們希望透過食物銀行的支持,可以幫助邊緣家庭在3到5年內穩定下來,避免陷入困難的福利依賴。
忠信食物銀行為了讓受助者看見改變的希望,特別鼓勵受助戶來食物銀行當志工,穿上制服背心,知道自己也有能力可以協助他人,一點一滴累積改變的信念。
忠信食物銀行在桃園推廣的「食享冰箱」,就依循著上述理念,將冰箱設置在鄰里內,他們相信,只要更多的社會大眾認同並實踐惜食,就可以鬆動對受助者的既定想法 ── 即期食品並不是沒人要的「不好東西」,而是應該被分配到需要的人手中,讓資源被更有效地利用。
居住成為壓垮人的最後一根稻草
許多社福邊緣者因為找不到穩定的工作,難以維持基本生活開支,更無力支付房租。有些人更長期受到慢性病或精神疾病的影響,而原本應該協助弱勢穩定生活的《社會救助法》,卻成了這些人跨不過的門檻。根據法規,若是沒有固定居住地址,就無法申請福利資格。
但崔媽媽基金會的社工張思恩分享,許多弱勢者的居住環境極為惡劣,有些人住在沒有水電的簡陋空間,有些則沒有固定住處,只能臨時借宿旅館、網咖,甚至露宿車內或半廢棄的大樓。
「對於提供社會服務的人來說,只要居住穩定,任務就完成了一半」這是崔媽媽基金會長期協助弱勢居住,體會到最深刻的經驗。崔媽媽基金會居住扶助部主任馮麗芳說,當人居住不穩定時,除了心裡會焦慮緊張,社福資源的支持也很難形成規律。
馮麗芳坦言,法規的設計是為了防止濫用補助,但對於真正需要幫助的弱勢者來說,金錢補助往往是他們獲得固定居住的第一步,可惜的是,許多人就在這一步卡住了 ── 因為沒有固定地址,他們根本無法申請到福利資源。
即使幫個案申請租屋補助,等待期間將近半年,也沒辦法支付租屋的押金,因此基金會的服務,就會先行補貼個案急需的押金。
社福團體共力合作 建構居住救助體系
在《社會救助法》的矛盾之下,可以發現許多邊緣者的困境被簡化為個人問題,像是有些人會質疑:一定是不夠努力,才會沒有能力可以負擔自己的開支。張思恩則回應,不應該全然歸納成個人因素,「很多非典型就業的人,走過台灣經濟起飛與迅速滑落的時代,沒有牢靠的經濟網絡和住宅政策去支撐他們」。
馮麗芳也認為如果救助是完整的系統,讓受助者看見未來的遠景,擁有前進的動力,沒有人會願意一直待在救助的角色裡。然而,房東對弱勢族群的顧慮,讓本就有限的租屋資源成為一個亟待解決的社會問題。因此在傳善獎的支持下展開了「友善二房東」的計畫,與不同的社福團體合作,包含服務無家者、社區家庭、單親新住民、老人,由崔媽媽來向房東承租、經營管理租屋,加上社福團體的協力,讓弱勢邊緣者可以有完整的資源,跨出安居生活的第一步。
在服務弱勢者的過程中,崔媽媽基金會也發現,部分長者即使找到住處,生活仍然不穩定,甚至反覆在「有家」和「無家」之間徘徊,像是曾住在廣慈社宅的家庭,因不熟悉智能設備,加上家中有精神障礙者適應困難,屢次違規被記點,顯示除了提供住房,還需要社福資源的介入協助。
依循著過往經驗,他們整理出許多住房以外所需的生活支持,計畫實行「高齡居住支持」,掌握案主個人狀況、遷入居住的準備過程、經濟補足等等,希望幫助個案有屋子可遮風避雨外,也可以一起提升生活狀態。
誰都可能是社福邊緣者 不因制度限制而被遺忘
隱形的貧窮與社福邊緣者問題不容忽視,他們或許未達傳統救助的門檻,但生活的壓力卻真實存在,每個環節都可能成為壓垮生活的最後一根稻草,而當社福體系僅以數字和資格,篩選需要幫助的對象時,無形中又加深了這些邊緣者的困境。
突破對貧窮與弱勢的想像,建立更彈性且完整的救助體系,從家庭防護出發,延伸至「吃」與「住」的不同解決方案,再結合社區與政策的系統化支持,建構整合式支持網絡。唯有如此,才能讓每一個努力向前的人,不再因制度的限制而被遺忘,並重新看到未來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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