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生種也會成災?水鹿啃光樹皮、草地...「山獸神」吃出台灣高山生態危機
面對這樣的兩難,我們該如何在保育成果與生態承載力之間取得平衡?當原生種族群突破生態臨界點,政府與社會是否準備好進行適當的人為介入?《倡議家》11月客座總編邀請屏東科技大學野生動物保育研究所副教授翁國精,一同思考台灣未來的野生動物管理方向。
在台灣的中高海拔山區,越來越多登山客發現登山步道旁,出現被啃食得光禿禿的樹幹、草地,森林的樣貌似乎悄悄改變著,而這些痕跡來自一個令人意外的兇手——台灣水鹿。
這種原生大型草食動物,曾經因過度獵捕與棲地破壞而面臨生存壓力,但隨著天敵消失、森林生態復育、人為威脅減少,水鹿族群逐漸復甦。林業及自然保育署(林保署)2025年的野生動物長期監測資料指出,從2015年至今,全台309個設置自動相機樣點的調查顯示,水鹿相對豐度在短短10年間出現大幅提升。
長期投入水鹿生態研究與監測的屏東科技大學野生動物保育研究所副教授翁國精指出,1980年代初期,水鹿主要還聚集在玉山國家公園一帶,但自1989年《野生動物保育法》通過後,族群分佈慢慢從中央山脈往南北向的中高海拔山區擴散,為森林植被與棲地結構帶來衝擊,雖然尚未出現不可逆的變化,但已觀察到明顯改變,如何對水鹿族群進行經營管理,是接下來必須面對的課題。
地貌改變、小動物棲地受威脅...「山獸神」吃草吃出生態骨牌效應
水鹿被許多山友譽為「山獸神」,性情溫馴,以草葉、樹皮為主要食物來源,雖然看似無害且與山林和諧共存,但翁國精指出,水鹿會啃食地被植物,當鹿群密度過高時,林地地面會被吃得光禿一片,高海拔箭竹草坡甚至從原本連綿成片的草原,如今已被啃得像是一個個高低不一的小山丘。
類似情況已經在多處山區發生,翁國精以太平溪源營地為例,過去15年間,當地從一片草原逐漸退化成寸草難生的貧瘠地景;阿里山部分區域更是在短短4年間,地面的草就被吃得一乾二淨。
這不僅改變了植被樣貌,也連帶破壞其他物種的棲地與生態鏈。地被植物消失後,生存其中的生物,包含昆蟲、老鼠、帝雉等小型哺乳動物與地棲鳥類,族群數量已經出現下滑趨勢,甚至連帶影響以牠們為食的小型食肉目動物的生存,翁國精說,「它就像骨牌效應一樣,一個接著一個影響。」
為何水鹿愛啃樹皮?偏好鐵杉、紅檜 森林陷入「少子化」危機
除了地面植被被啃食,水鹿對樹木的傷害也日漸明顯。水鹿的啃食線可高達1.8公尺,在這個高度以下的樹幹完全沒有葉子與附生植物,而一旦樹皮被環狀啃光,樹木無法輸送養分,最終將走向死亡。
水鹿喜好小樹的樹皮,且對樹種有非常明顯的偏好,尤其是鐵杉、華山松、紅檜。翁國精指出,水鹿啃食樹皮的原因,主要是為了驅除寄生蟲與補充鈣質,「鹿群密度比較高的地方,容易彼此感染寄生蟲,樹皮裡面的『單寧』有助驅蟲,對水鹿來說有藥用效果;另一個可能原因,則是樹皮裡的鈣含量比草高,因此水鹿在長茸角的期間,也特別喜歡去啃樹皮。」
而從許多空拍影像不難看出,有些森林邊緣呈現咖啡色,代表小樹已枯死。當森林裡的大樹自然老化、倒下,卻少了新苗補位,翁國精形容,這種現象就彷彿人類社會的少子化。這也意味著,水鹿偏好的樹種減少後,不只影響整個森林的樹木更新,原先的優勢樹種在鹿群的影響下也可能逐漸退出,導致樹種組成改變。
他直言,「國家公園的工作人員和遊客都已經發現樹皮上的啃食痕跡,察覺到情況不太對勁。」甚至有些人擔憂,若是植被與樹木持續減少,未來恐怕引發水土保持的潛在風險。
水鹿越來越靠近部落 不只吃農作還影響狩獵文化傳承?
水鹿的影響不僅侷限於生態,也波及農業生產。在阿里山海拔1千公尺的果園,已有水鹿啃食農作物的情況發生。翁國精坦言,「水鹿其實已經造成農業危害,只是因為還沒進入平地,所以一般大眾感受不到。」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原住民的狩獵文化也受到衝擊。翁國精指出,過往原住民獵人必須翻山越嶺深入山區,才能獵到水鹿,如今水鹿的活動範圍已來到部落周邊,捕獵水鹿不再稀罕,連帶改變了族人對野生動物的看法。
再加上年輕世代對食用野味興趣缺缺,狩獵文化與技能正面臨傳承斷層。他感慨地說,這某種程度上成了《野保法》在成功保育野生動物後,意外出現的副作用。
《野保法》登場!加速野生動物數量回升
像水鹿這樣的原生野生動物,族群數量為何會快速回升?翁國精強調,這並非單一原因造成的,而是法律、經濟、交通與民眾保育觀念提升等因素交織,大幅降低了野生動物的生存壓力,讓牠們得有機會獲得喘息與繁衍的空間。
其中,法規變革更是重要的關鍵轉折點。他回憶,「早年山區沿路都是山產店,牆上的菜單幾乎就是台灣野生動物名錄。」1989年《野保法》上路後,非法獵捕受到嚴格限制,人類不再扮演「頂級掠食者」角色;此外,當時台灣正值經濟起飛,原住民逐漸轉向更穩定的工作,不再依賴狩獵維生。
到了1990至2000年代,台灣陸續成立國家公園與保護區,持續推動保育教育;加上禁伐天然林、林道荒廢,進入山區不如以往方便,這些都大大減輕動物被獵捕的壓力,族群因而逐步恢復。
水鹿密度升高...氣味、聲光驅趕難解根本問題
在塔塔加執行長達近十年的監測中,翁國精發現當地水鹿密度已明顯偏高,平均每平方公里約有20隻。然而以台灣的環境條件來看,在不影響森林生態的前提下,理想密度應維持在每平方公里低於10隻較為適當。
面對水鹿族群數量的變化,日本梅花鹿失控問題或許可作為警惕,翁國精提到,當年日本在鹿群開始增加並造成危害時,並未及時介入,最後演變成必須高強度管理、甚至大量捕殺的局面。
他也強調,人為介入管理必須考量生態、經濟、文化與交通等多面向影響,例如目前玉山國家公園就持續透過調查危害程度與族群密度,作為未來是否啟動管理措施的參考依據。
然而,目前台灣在法源與社會共識上仍面臨瓶頸,缺乏沒有明確的法規,授權任何專業人員對動物進行管理。尤其水鹿仍屬第三級保育類動物,現階段只能透過圍籬、氣味劑、聲音或燈光驅趕,翁國精直言,這些都是治標不治本,反而將問題推向其他地方。
比照外來種移除?專家建議「專案狩獵」管理野生動物
部分野生動物數量持續增加,主要原因在於頂級掠食者消失,因此有人曾提出引入東南亞雲豹的構想,希望透過恢復頂級掠食者回到山林,重建自然平衡。然而,翁國精提醒,引入外來掠食者所牽涉層面極廣,風險可能比人為移除水鹿更大,必須審慎評估。
另一種可能的解方是恢復狩獵,雖然《野保法》允許原住民基於非營利自用或傳統祭儀需求進行狩獵,但隨著獵人逐漸老去、文化傳承斷層,這種方式能發揮的作用十分有限。
翁國精認為,比照移除綠鬣蜥或埃及聖䴉等外來種的做法,透過專案狩獵聘請職業獵人控制水鹿數量,是較可行的方案。不僅能掌握移除數量,還可以精準鎖定特定性別與年齡的水鹿,「基本上要優先移除母水鹿,因為一隻公水鹿就可以讓很多隻母水鹿懷孕,移除公的是最沒效率的做法。」
那麼,台灣社會準備好接受野生動物的管理措施了嗎?翁國精坦言,除了原住民有狩獵文化,多數台灣民眾在情感上很難接受射殺野生動物,因此推行上可能會出現較多挑戰。不過他也樂觀看待,「如果大家可以接受移除埃及聖䴉或綠鬣蜥這些外來種的方法,那社會大眾的觀念或許有機會慢慢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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